2010-12-30 03:57:27于善祿

密針縫繡的敘事技巧~評《婚外信行為》



【本文原發表於2001/04/19 民生報,現收錄於屏風表演班《婚外信行為─忘情版》節目冊,頁10-11。】

以「風屏劇團三部曲」在千禧年倒序重演(《京戲啟示錄》、《莎姆雷特》、《半里長城》)的屏風表演班,在新世紀的來臨之初,便以《婚外信行為》來諷喻當今社會的性、愛、戀、婚關係,的確不失醍醐灌頂的力道!

非關道德教誨,也並非鼓吹外遇,在李國修的劇本裡頭,我們看到每一組性愛、戀情、婚姻與家庭關係,都是靠著「承諾與忠誠」、「守信與背叛」來維持每一個緊繃的三角平衡,就像劇中所出現的三角椅一樣:三角的任何一端只要逾越了平衡的力線,緊繃的關係便會失去控制,比如劇中的周志雲(夏靖庭飾)在與妻陳淑卿(劉珊珊飾)簽署了離婚協議書之後,周的「外婆」(外面的老婆)邱娟娟(李度飾)卻已不希罕恢復自由身的志雲,因為她頓時失去了可以「爭寵」的對象,不願從此繫於志雲身上,更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下一個陳淑卿。

由九名演員所飾演的十六個角色,在台上至少有超過十組以上的三角關係,每一個角色都試圖在無奈中找到透氣的窗口,遺忘(像是搭著火車無目的地漫遊的楊公和麗虹)或裝傻(像是麗虹的母親,面對出軌的丈夫,甚至還幫他叫計程車赴情婦住處)都只是消極的暫解之道;一直到劇終,並沒有任何一個人擺脫牽絆,他們只能在回憶裡淡(深?)化傷痕、在幻想中為所欲(不?)為,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一旦身陷其中,只會讓人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每次欣賞李國修與屏風表演班所創作演出的舞台作品,都會看到節目單裡頭有一頁或跨頁的場次結構表,它讓觀眾清楚地了解場次的編排、場景的設定、演員與角色的扮演關係,所有劇情的敘事向量就在這一張結構網中編織。在《婚外信行為》當中,敘事的邏輯與角色的進出場動線在一開始就已經建立,當觀眾看到麗虹家的浴室不斷地有不同的人進進出出,並透過對話、眼神、肢體動作來表示這是不同組合的外遇關係時,導演李國修所採取的「單景多線」手法,讓故事編織的進行雖是繁複,卻井然有序──大抵是順時的敘事,也有回憶的倒敘(小艾想起她的童年),更有幻想式的打破時空(像是曾耀彥對房屋推銷員呂如玉的性幻想與一夜情),還有抒情式的時空並置(像是劇終,楊公搭著火車繼續無目的的遊盪、麗虹無奈地坐在馬桶上、小艾坐在房間)──這些敘事線就像「密針線、亂針繡」一樣,敘事方向來來回回,往往覆覆,盤根錯結地佈滿整齣戲,但並不妨礙觀眾對於劇情與角色性格及其背景的了解,不得不令人驚嘆李國修的編劇技巧已臻成熟巔峰之境。對筆者而言,李國修《婚外信行為》裡說故事的手法,乃是繼去年2000賴聲川執導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的學期製作《如夢之夢》之後,另一次的年度驚豔!

屏風表演班擅長以「一人飾多角」的手法,來增添劇情的豐富性以及角色關係的複雜度,《婚外信行為》讓這一手法更彰顯其內在意。「飾」其實就是「扮演」、「假裝」,在戲裡頭,這群有外遇的男男女女,在面對自己的老公、老婆、父母、孩子時,都必須努力地、刻意地扮演在家裡的角色,但是不管演技孰優孰劣,謊言總有被拆穿的一天,就像邱娟娟在眾人聚會的場合上,揚言要公佈她與周志雲性愛過程的錄影帶,讓大家都知道志雲是一個騙子。「扮演」在劇中,也是一種外遇關係的遊戲,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曾耀彥(邰智源飾)與呂如玉(楊麗音飾)之間所玩的扮裝性變態遊戲。不論一個演員在戲裡飾一角、兩角或三角,也不管角色在戲裡頭的世界扮演家庭成員或是外遇的性愛玩伴,這層「扮」、「飾」、「裝」的界線,似乎都在劇終滿場的藍光當中被模糊了。

我真的必須說,《婚外信行為》比英國劇作家品特(Harold Pinter1930-2008)的《情人》(The Lover,劇中搬演三個角色之間的愛戀曖昧關係,一九六三年首演)還要深沉,藝術技巧還更高超;它可以說是李國修近年來從政治諷刺轉為性愛諷刺的代表作,政治也好,性愛也罷,就像劇中周志雲與邱娟娟以「麥當勞」(吃、喝)暗指做愛(睡),或是每位劇中人都得如廁(拉、撒)一樣,那麼貼近生活現實,也因為越貼近生活現實,劇情所指涉的人、事、物才更令人省思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