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11 22:27:34于善祿
觀《天琴傳說》有感
時間:2009年10月31日,週六,晚上7點半
地點:澳門文化中心小劇院
演出:澳門演藝學院澳門青年劇團成立演出《天琴傳說》
壹、作家劇場
澳門演藝學院成立於1989年,院下設有舞蹈學校、音樂學校以及戲劇學校,今年正滿二十週年,介於「志於學」與「而立」之間,成立了澳門青年劇團,兼具教學與演出雙重功能,並且能夠結合在地與華文戲劇界的諸多資源,以培養更多專業的澳門戲劇人才。
我有幸能在如此難得的歷史機緣下,應邀到澳門欣賞該劇團的成立演出作品《天琴傳說》,編劇李宇樑,導演傅月美,先前已經看過他們各自的一些作品。這是我第二次看傅月美導演的作品,上次是2007年香港主辦「第六屆華文戲劇節」,同樣由澳門演藝學院擔綱演出的《少年十五二十時》(Brighton Beach Memoirs),原劇為當代美國著名喜劇作家Neil Simon所編,相較而言,這次以澳門本地重要劇作家李宇樑所特別創作的《天琴傳說》做為該團的成立演出,頗有一種標誌性與象徵性的意義。其實傅月美所導過的其它若干劇目,也是我在系上教學經常會提及與討論的作品,像是《熔爐》、《周門家事》、《起航,討海號!》、《上海屋檐下》、《仲夏夜之夢》、《暗戀‧桃花源》、《海角紅樓》等,時代、地域、風格、文化的跨越都很廣闊,可以看得出傅月美導演的實務與閱歷均豐。
李宇樑今年初才剛選輯出版的《紅顏 滅諦──李宇樑長劇選》(澳門:曉角話劇研進社,2009年2月),裡頭所收錄的五個長篇劇本《水滸英雄之某甲某乙》、《紅顏未老》、《捕風中年2007》、《海角紅樓》以及《滅諦》,我均仔細研讀過,並為之寫了一篇七千多言的跋〈戲情綿綿無絕期──讀《李宇樑長劇選》有感〉 ,對於李宇樑劇作經常流露出來的世間人情與「逝者如斯」的傷逝感懷,心有戚戚焉,我讚之為「李宇樑寫人、寫戲、寫情,總是讓人擊節再三!」此一特色,在這次的新創作品《天琴傳說》裡頭,仍是俯拾皆是。從臺灣劇本創作的角度觀之,苦心孤詣經營戲劇語言、刻劃戲劇人物、好好地敘述一個戲劇故事的作品,已經非常少見、鳳毛麟角,放眼望去,「導演劇場」與「演員劇場」幾乎是臺灣劇場生態的主流,後起之秀則是「舞美劇場」,至於所謂的「作家劇場」,幾乎不成氣候。我深深感覺到,李宇樑乃是當代華文戲劇難得的「作家劇場」代表之一。
貳、時空交織
《天琴傳說》的「天琴」指的是天文上的天琴座,這個傳說來自於希臘神話,太陽神阿波羅(Apollo)兒子奧菲爾(Orpheus)彈奏弦琴的樂音相當引人神入,他為了要到冥府帶回已死的妻子尤麗蒂斯(Eurydice),答應冥王(Hades)所提出的一個條件:在帶妻子走出冥府之前,不可以回頭看妻子,否則就會永遠地失去她。故事總是這樣的,就在臨出冥府的最後一刻,奧菲爾還是回頭了,妻子登時灰飛煙滅,奧菲爾傷心欲絕,死後他那把弦琴就被掛在星空中,也就是所謂的「天琴座」。
李宇樑的劇本以這個神話做為戲劇敘事的基底元素之一,並置了中國的牛郎與織女的故事,而戲本身則是男主角Ken(葉嘉文飾)在多倫多水龍捲意外事故發生之後,其靈魂或意識未入土為安之前,在這個「第三空間」(the third space)中所補修的人生功課,特別是在與家庭成員的情感溝通方面,他終於瞭解了妹妹Alice(楊麗虹飾)的病情,以及間續不斷的工作與戀情的原因,他也從太太Florrie(梁恩倩飾)口中瞭解自己對於家人的忽略與漠視,他更從母親(黃文慧飾)和父親(葉進飾)的嘴裡,得知兩人恩愛彼此,但是這一切其實都太遲了,Ken並未能夠在意外事故發生之前有意識地完成,卻只能在「中陰身」 狀態中為免遺憾地彌補。
這齣戲也藉由母親的回憶敘事,將1962年佛山輪船上少女(即後來的母親,梁健婷飾)與青年(陳智斌飾)的初情邂逅,與2009年澳門路環住所的家庭成員團聚(因為Ken的意外身亡而團聚)兩個平行宇宙的時間串接起來,兩個時空在舞台上並置而立,劇情交叉進行,活像二部輪唱,時有呼應及對位的戲劇趣味。值得注意的是,在路環住所的客廳裡,擺了一個時間永遠停在五點左右的落地型擺鐘,1962年的回憶場景大致是一個長夜,而2009年的團聚場景前後約莫三天,停止前進的擺鐘、一夜回憶、三天團聚,還有去時空的天琴傳說、牛郎星與織女星的光年距離,甚至是造成母親一生遺憾的「四個站牌的距離」 ,這些主觀、客觀、神話與科學的異度時空,全都交織在這齣戲;傅月美導演也善用了這個特點,在劇末的場面處理上,她讓Ken和Florrie(二樓甲板的空間)、青年與少女(右下舞台的空間)、父親與母親(左下舞台的空間)同時出現在一個舞台畫面上,並讓一名女小提琴演奏者(黃嘉穎飾)在二樓右上舞台的空間背對觀眾,以琴音包裹了生與死、現在與過去。
時空交錯這個手法似乎是李宇樑的拿手好戲,先前的《紅顏未老》、《海角紅樓》、《滅諦》等長篇劇作,幾乎都可以看到類似的編劇技巧,他所創作出來的戲劇人物,就在這些富有劇場性的戲劇時空裡,透過現存、回憶、中陰身、迴光返照、經代傳說等多樣的時空敘述結構,刻劃出一段又一段浪漫感人的劇情。面對這麼多重的時空變化,李宇樑劇作所透露出來的生命哲學是「剎那永恆」 、「百年一瞬」 ,「生死有期,今天事今天做」的當下觀,以及「晚做總比沒做好」 的行事原則。
舞台設計曾文通設計了許多表演區位,有二樓的佛山輪甲板與走道的空間,也有一樓的路環住所睡房與客廳的空間,還有香港巴士站與車廂內,以及Ken在多倫多家裡書房的空間,主場景是以硬景固定住的了,但在景片與兩側翼幕之間,仍留有許多進出口,讓一台角色可以穿梭其間,這種「穿越性」,我認為基本上達到了內容與形式的呼應,不單單只是突顯了劇本當中異度時空的交織,也洩露了時間、空間、人不在同一交點上的「錯過」及其所造成的「遺憾」,我坐在首演場次的觀眾席中,當戲演到母親因為四個站牌的距離以及少女的矜持,而無法與青年再度重逢時,觀眾席裡傳來一陣嘆息聲,許多人為少女以為來日方長、未能把握當下而喟嘆,劇本和表演都表現地深入人心。
參、語言趣味
李宇樑在事前就貼心地將劇本的「文學本」 電子檔寄給我預覽,已經可以讀到許多劇本文字所透發出來的韻味與詩意,但厲害的是,這些韻味與詩意,竟是建立在角色的日常語言之間,從閱讀的角度來欣賞,也完全不失色。
對我這個略有廣東話聽力的臺灣觀眾而言,演出現場的台詞發音可能更讓我有種陌生化發現的樂趣,像是「半個鐘」(30分鐘)與「個半鐘」(90分鐘)在Ken與母親的前後對話間,就因為廣東話經常省略數詞「一」,而可以產生語詞倒裝(半個、個半)、表意差異(30分鐘、90分鐘)的語言趣味;再像母親「聽」到Ken和Florrie在說造人(生小孩),卻沒有「睇」(看)到造人,「聽」(tin)和「睇」(tai)都是t音為聲母,可以造成同聲母的聽覺趣味,但是一聽一看(kan),若是以普通話發音,就會變成一個是t的舌尖上顎磨擦音,一個是k的會厭軟骨磨擦音,少了一點東西。
另外像是Ken和Florrie的夫妻對話,語言的丟接之間大概還有一秒的時間差,這就會產生歇後語的節奏感:
Florrie:至少他做人有眼光──
Ken:娶了我媽囉!
Florrie:他也有一定成就哩──
Ken:生了我囉!
或者是Ken對母親說:「妳苦命、他好命,結果弄出了我這條人命!」有點順口溜的味道。
至於1962年佛山輪船的甲板上,也有一些戲劇語言聽覺上的趣味。像是急著找少女的青年,對上不急不徐、又吊人胃口的大嬸(歐夢秋飾),這一快一慢之間,戲劇效果頗為逗趣。
或者像是掛起風球後,青年和少女的不捨話別,也有一種白話語言對仗的節奏感:
少女:(瞧著青年,靜靜地說)我要回去了。
青年:(悵然點頭,眼睛捨不得離開她)嗯……
少女:…我要入去幫媽拿行李準備上岸了。(腳步卻沒移動半步)
青年:(再度點頭)…我也要回去拿行李。
少女:我再不回去,媽要出來找我了。
青年:嗯,我再不回去,我的行李被人拿走了。
少女:……很高興遇上你……
青年:我也是。
少女:我會記住你的口琴。
青年:嗯……
少女:我會記住你教我的舞步。
青年:我會記住妳唱的歌,尤其是白光的〈桃李爭春〉。
少女:我真的要走了。(仍是沒移動腳步)
青年:嗯……
少女:我知我以後會愛上跳舞。
青年:(痴痴地)……我已經愛上了……
少女:(點點頭,低下頭來)……澳門離香港好遠,但艘船走得好快,祇是走一晚就到……
青年:是時間過得快,我從沒覺時間過得像昨夜那般快。
少女:…已經是「昨夜」了?
青年:已經是昨夜了。
(兩人相對沉默,出甲板來的人愈來愈多,終於……)
少女:(輕聲)Bye bye……
青年:Bye bye……
以上這些或許不足為擅廣東話者所道,但卻是我在閱讀劇本與欣賞演出時,因為語言與聽覺的陌生化所發現或感悟到的戲劇趣味,對我來說,彌足珍貴。
肆、象徵系統
《天琴傳說》這齣戲的篇幅頗長,連中場休息算進來,前後長約三小時,倘若缺少一些前後貫串的意象符號或象徵系統,整個戲可能會讓人覺得冗長與單調。我發現李宇樑完全意識到這個可能性,我也試圖在劇中尋找幾個有趣的象徵系統。
首先還是和上一段所提及的聽覺有關,劇本名叫《天琴傳說》,劇中人物安排和背景歌曲的選用,都少不了強烈的音樂性,像是青年與口琴、Florrie與小提琴、父親與二胡,甚至是母親與白光的國語老歌〈桃李爭春〉,以及其它若干可以點出時代感與烘托情緒性的歌曲或音樂,都可以豐富不少劇場經驗裡的聽覺感受。
另外有兩個和內容主題極為相關的事物。一個是量星星,以手掌與手指度量星星之間的距離,天文上,星星的距離多以光年計,人們卻可以用手來度量,但青年與少女也說了,「人跟人的真正距離是在心裡頭呢」,我們接著也看到人與人之間小指勾小指,代表了一種承諾,從手量星距,到人心距離,到勾手承諾,這一連串的象徵構成一套意義系統,不時地出現在劇中台詞與人物行動之中,也符應於這齣戲的主題之一:情感的交際與溝通。
另一個則是大嬸的捲煙紙,它被青年與少女調皮地拿來折紙船,後來又被用來記下雙方的電話號碼,但卻弄丟了,以致造成後來「四站距離」的遺憾;不過所折的紙船又能夠裝載著祝福,傳遞給遠方思念的人,最後導出「放手也是一種愛」的灑脫情懷,Ken的中陰身終於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意外身亡者等,這一連串的象徵系統,無非也在重覆訴說這齣戲的同一主題。這是李宇樑在這齣戲裡所採取的主要手法,藉由天琴座的神話故事,做為戲劇情感的主調,透過不同的故事與象徵,不斷地變奏再變奏,觀眾聽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最後在心裡產生一個整體的意象。
伍、期待與智慧
這幾年澳門戲劇學校任教的老師,紛紛赴香港、新加坡、北京、上海、廣州、臺灣、新加坡等地進修學習,並陸續返澳教學,師資平均年齡只有三十多歲,觀念視野新穎、著重戲劇的扎根與普及教育、廣納當代華文戲劇與世界劇場經驗,再加上澳門文化局的資助,在可預見的未來,澳門戲劇發展應該是可以令人期待的;至於如何在賭場林立、澳門社會較偏保守的觀念之間,以及如何既吸納中港台華文戲劇的歷史經驗與萃取菁華,並與之有所區隔,建構當地自身的戲劇文化主體性,這就要看澳門戲劇人如何發揮其藝術創作才華,以及澳門政府行政部門如何展現其文化智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