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宇樑《滅諦》
戲的主體為Michelle和一名受傷女人的對話,Michelle自詡「算得上是個成功的女性,有事業,有個心愛的女兒,有要好的朋友,愛丈夫和家庭,待人處世算稱得上成功」,受傷的女人之所以受傷,是因為一場交通意外,這場意外是Michelle造成的,她加速倒車,不但撞死了一名女孩(劇本讀到後來,我們得知這名女孩就是Michelle的女兒),也撞傷了女人,並且將女人囚禁在一間廢棄的工廠裡。這名受傷的女人,其實就是Michelle自己,劇本的最後,她倒斃在荒廢的廠房地上,她手上緊抓掀開了摺蓋的手機,另一隻手握著一面化妝鏡子,屍體旁邊有一瓶治哮喘噴劑,可能就是車禍意外發生之後,她畏罪逃躲到這座廠房,身上有傷,再加上哮喘發作,求救無門,最後死去。而這整個劇本,誠如李宇樑所言,「是個我嘗試以一百分鐘闡述一剎那的故事」,戲演一百分鐘,演的是Michelle「臨終前、靈魂脫離軀體那一剎那間,快速回顧、檢視過去一生所作的善與惡」。一生剎那。
從後設的角度來看,Michelle和受傷女人實為一體兩面,其對話應可視為其內心的掙扎與告解,Michelle幾近完美的家庭、事業、朋友、財富,在這一場自我的臨終對話當中,一層一層地剝去完美的外衣,抖露其中的自私與醜惡。從Michelle的說法裡,我們會認為她真的是對朋友──尤其是Ann,這位從小到大的同學、朋友──有情有義,兩肋插刀,但是受傷女人卻戳破這一切的假象,Michelle只是將她不要的東西(化妝品、泳衣、車子等)送給Ann,以為Ann喜歡照顧小貓、小狗之類的小動物,以為Ann喜歡吃薯條……,甚至偷偷搶走Ann的男友Alex,與其結婚生女;並幫Ann安排工作,教她炒股,透放內線消息,卻讓Ann深捲股災之中……等,Michelle認為她為Ann照顧了許多,但卻從來沒有顧及Ann的心裡感受。在受傷女人的說法裡,這卻是Ann要對Michelle的報負行動計劃(之前Ann就曾偷偷地將Michelle的愛貓小黑溺死),只是Michelle還天真地以為Ann會來解救她。
這個劇本也可以看到Michelle和受傷女人在鬥智。出於求生的本能,受傷女人不斷地改換說話策略,要說服、哄騙Michelle放她生路,甚至挑撥Michelle和Ann之間的情誼;這是一場非常精彩的針鋒對決,在語言對駁的藝術層次上,會讓我聯想到《青春禁忌遊戲》(前蘇聯女劇作家Lyudmila Razumovskaya在1985年所創作的作品)與《藝術》(法國女劇作家Yasmina Reza在1994年所創作的作品)這兩部劇作。
在《滅諦》裡,整個舞臺設計成一間荒郊廢棄的大廠房,沒電沒燈,只有微風和月光透進,氣氛十分陰森、邪門,這裡成為Michelle和受傷女人語言與意志的競技場,同時也是Michelle回憶與現實的交織處,更是Michelle表面作態與面對自我的告解室,我將其解讀為對於典型布爾喬亞的社會批判,這又是李宇樑解剖當代中產價值的一把利刃,力透紙背,讓人看了之後,不寒而慄,同時也沉思內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