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清閒 老來煩憂
一生兩妻 孤獨終老

呵，這個算命的還蠻不賴，大半生幾乎都被他批中，現就剩一個“
孤獨終老”……孤獨終老？呵呵……凝視被白蟻腐蝕得千瘡百孔的
窗檻，他無限唏噓地抬頭往窗外張望，發現整個穹蒼被靉靆的雲層
包圍，層層疊疊的壓下整片灰翳，歲暮的舊街場被映得像座死城。
毫無生氣。就像他的後半生。

孤獨終老。若真是不巧應驗的話，真是遇上“生神仙”咯！忘不了
，當年正襟危坐在橋頭盤根老樹下的凸頭男子，攝魂似的止住他已
邁開的腳步，即使他已甩頭擺手說不會迷信，對方卻毫不介懷命他
坐下，深邃睿智的雙眼深深吸引住他，教他像著魔似的無法潛逃。

“頭家，你無需相信什麼，也免給我任何費用，只是你我有段宿緣
啊，有幾句話我必須贈你，信不信就由你要參透箇中意思也得靠你
……。”充滿磁性的聲音強而有力道出他的一生，蕩漾在空氣中卻
是那麼虛無縹渺，他逐一咀嚼每句話的涵意，回過神來已是一盞茶
的時間。

那個算命的早已隨著人潮風流雲散，殘遺在悶熱交午的只有一片死
寂。仿若一切都從未發生過，只有他依然呆立在原地，還有百年前
就在此扎根的黃花樹，沿著近打河畔不斷蜿蜒伸展，碩大的樹根縱
橫交錯纏繞在一起，就像他與兩個女人纏磨不清。

其實要印證算命佬當年所批並不難，都活了將近整個世紀，再多數
年或者最多十數年，這個謎底自然而然會解開。可是，那又如何？
要是命中註定結局如此，誰又有能耐忤逆天意？只是心中大石一日
不除，他又豈能去得安心呵！

“依呀……”殘舊的門扇發出生鏽的沙啞聲，在這遺失歷史的祖厝
猶如一聲哀號，哀悼無情歲月剝奪它的興旺，也哀吊喧囂後僅剩的
孤寂。

可不是，包括爹娘，當年這裡熙熙攘攘擠滿十六口，惟爹娘相繼逝
世，以及兄弟姐妹各自成家立室、自立門戶後，偌大的祖厝顯得兀
地冷清蕭條，只有他和她依然留守在這裡，相信終有一日也會隱沒
在這裏，在這個蘊藏他大半生喜怒哀樂，見證他風光敗落的故居。

“都這麼夜了，怎麼還不睡跑出來幹嘛？”霍然發現老伴顛簸地從
幽暗走來，他觸電似的趨前去扶住她，深怕任何差錯應驗了算命的
最後一句。

“怎麼還不進房歇呢？別忘了你明早還得工作呀……”

“……”

“胸口又抽痛睡不著？”

“嗯！還不是那樣……”瞇著動過白內障手術的雙眼，她在他扶持
下依然步步艱難，花了段時間倆人才走到客廳唯有的長凳各佔一方
坐下，家常便飯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多少時間倆人只是默默不
語，許是該說的都已說盡，又或許到了心靈相通無聲勝有聲的境界
，倆人共偕連理大半世，誰也沒為此提出討論，一切都是再自然不
過。

兩顆凝滯的眼珠出神地仰望頂端的橫樑，感覺自己就似張羅的許多
八卦網中的獵物，緊緊被黏在網上永無脫身之日，就似當年與她決
定結髮時，她滿臉稚氣天真地說：“結髮等於結法，結了髮就是一
生一世，你永遠都得照顧我脫不了身哦！”

雖然，那是媒婆穿針引線相約見面的唯一一次，她率直的性情卻深
深吸引了他，讓認為相親是荒謬的他慶幸自己沒有缺席，才能通過
這種古早方式找到生命中的她，而且還是個才貌雙全的她。

祭祖先拜天地高堂的花燭夜，他一廂情願以為她是他的終點，忘卻
世事總是多變難以揣測，更疏忽算命為他所批的一生。當時，他絕
對是個專情的傢伙，對她更是千依百順言聽計從。

許是生活平順得太過乏味，激發了潛伏在內的革命因子，才會教他
尋求感官上的刺激。這是他給自己的藉口。平凡的日子總得有些激
流，才能感覺自己實在地活著，甚至猶如重生呵。

“出去應酬啊！要是太夜太累就別趕著回來了，在朋友家借宿也是
一樣的……”他相信女人擁有敏銳的第六感，尤其是偵察男人出軌
的跡象，所以當他慣性以應酬作藉口徹夜不歸後，她越是溫柔的口
吻他越是驚怵心虛，卻又迷失在另一個溫柔鄉。

“玩歸玩別忘了回家哦！”她委婉的叮嚀，使他隱約感受到暴風雨
前夕的壓迫，無奈多情男人的劣根性教他猶豫不決。她或她，他都
覺得自己付出了真心，也絕對有義務照顧她們。

誰說不呢，即使不顧妻子的情義也不可能捨棄自己的骨肉吧！然而
另一個楚楚可憐的弱質女流，不但把自身的積蓄供他揮霍，更甘心
為他犧牲自己的家庭，把後半生的幸福交托於他，他又豈能無情無
義？矛盾呵。

懸掛在半空的許多八卦網，在他怔怔遙望下遽然化成千絲萬縷的思
念，從他深邃的眼井流瀉而出。他最為惦記的，莫過是兩個孩兒了
，無奈如何努力回想，都無法拼湊一張完整的臉孔，會像誰呢？在
多年以後。而他，只能藉著午夜夢迴恍惚飄浮在空氣中的嬰兒哭聲
慰以寂謬。

一直來，他以為主宰了整個局勢，萬萬料想不到情況會峰迴路轉，
她在他徘徊之際徹底崩潰。他無法想像一個像她那樣的大家閨秀，
如何在瞬間蛻變成一個瘋癲的潑婦，又在他的出現後回復高傲典雅
的身段。

“回家等你。”在眾目睽睽下，熱辣辣的兩個響聲揮落，著實地印
在她兩邊臉頰後，她精簡俐落的拋下一句話，卻佈滿了重重的玄機
，而他竟把同一句話轉拋給愣在當場的她，“回家等我”，即追隨
她的步伐遠離沸騰的人群。

“……咿哇……咿哇……”他清楚記得這是他孩兒淒厲的哭聲，像
控訴一齣悲劇似的天崩地裂，她則默默無言揹住個大的摟著個小的
拉著箱行李冷眼相視，霎時間他像個啞吧久久無法語言，只能靜靜
聆聽行李伴在哭鬧聲中犁過樓板的聲音，始終不知該如何挽回屬於
他的局面。

最後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如何狼狽地穿過熙攘喧囂的舊街場，只有嬰
兒的哭聲斷斷續續縈繞在空氣中迴盪不散，也劃破舊街場多年推砌
的平靜和安寧。在當時，這椿事件足以讓大街衖尾的街坊茶餘飯後
好些日子，甚至被搬上茶餐室的雲石桌。

關心他的小妹曾問他，是否曾經遇見過她，可否存有復合的機會；
“都八十五歲咯，難道還妄想齊人之福？畢竟是我負她，一個負心
漢能有什麼要求呢？何況妳知道我不可能丟下妳現在的嫂子……”

絲絲失落不經意從他輕描淡寫的語調竄過，他忘不了那個清晨的不
期而遇，際逢整個晚上不停歇的長命雨，就似這些年對她的歉意傾
盆而瀉，心也如打落在路面的雨……濕漉漉的，他記不起自己當時
的神態，是錯愕失神抑或淡定自如呢？

而她少了昔日的浮躁，多了份淡定的嬌柔韻味，毫無準備下碰見也
全不拘謹，似多年不見的老友相遇了，無所忌諱地談笑風聲。當年
要不是她快刀斬斷這段理還亂的關係，帶著兩個無知的孩兒黯然引
退，了絕了他的左右為難，他不懂自己會掙扎到何年何月何日，到
頭來肯定誤了兩個女人的終生。

忘不了的，是她溫婉的細語。不過，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遇，之後
無論他如何徘徊，也尋不回這段不期而遇。聽說，那次以後，她跟
隨孩子遷離了老家，是巧合嗎？還是有意逃避？然，再遇上又如何
呢？難道他真的有勇氣說對不起？接著若無其事追問孩子的近況？

他慚愧地把視線從高處的八卦網抽離，回望在身邊沉沉睡去的她，
聆聽著她微弱的呼吸聲，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兆，卻又欣慰地牽動
嘴角點點頭……呵，她能夠比我早走也是好的，福氣呵！至少有個
人能陪她到盡頭，不至於太過寂寞太過孤單，也算是我這生清還給
她的。

環視祖厝冷冰的四周，他彷彿又聽見孩兒的哭啼聲稀釋傳來，忽遠
忽近在他耳際不斷螺旋，陣陣寒意沿著他脊椎骨節節上升，間歇性
的抽痛不斷突襲他胸膛，頓使他全身凝結冰樣的寒意，每根神經線
有種被撕裂痛不欲生的感覺，恨不得藉助聲浪把這生的愧疚都豁出
去，喉咽卻被什麼梗住了教他撐大的嘴巴變得空洞……嘿……命中
註定結局如此，誰又有能耐忤逆天意？再次望向身邊熟睡的她，他
沒想到唯一贖罪的機會也被老天爺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