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9 15:44:27zz

3.5.未凉馆青行灯(十)

  十.海座头

  冬日将近,从东海道一路漂泊,我和熊野的法师来到了里见的港口;这几天气温骤降,草地上结着霜露。熊野的法师是个表面木讷的人,他坐在码头一棵高大的桂树荫下,稀疏的树枝撒下阳光将那紫袍描画的色彩斑斓。他慢慢转动身体,把身体曝露在暖阳下,我看到他身前有蚱蜢静静伏在那里。

  “比起离开安身草科的危险,也许在冬日里饱晒阳光更令它愉快吧!这东西,完全不知道法师你一动就要了断的呀!”

  熊野的法师只是默默听着,也看着那那草灰色的蚱蜢。半晌才轻轻说:“道上的轿夫们也许会踩死你;京传和曲亭翁可能会想摇动那笔头吧;我只能这样看着,祈愿你也在我佛的慈悲道中!可怜哪,看着你就忍不住唉叹,也不知我是对是错,你究竟是否可怜呢?”稀稀落落,这西国人的言语结束在木然的合十中。东海道的风景,不同于四国,强烈地驱策着修验者诉诸内心,思考起本门本宗的奥义和人生的牢关。熊野的法师在驿站和我这京传门生相遇,数天夜话不止,从两国桥的风流遗事说到前朝轰轰烈烈、埋葬着野望的武人,想是阅人悲欢多矣、逐渐沉浸到法理中去了吧——以至于为一只小小的蚱蜢兴叹起来!
 
  船家的呼喊象鸣响铜镝般的尖锐,我扶起熊野的法师,坐到船舷上,一共有20多个人吧,都为生计而奔忙着,在这样的季节里出海,实在是要有相当的无奈啊!所幸阳光也照在了海面上,照在了甲板上,只是海风吹着,最后,我们还是去了底舱。在底舱里,葛生村的八原老人正默默祈祷着什么。同行的本村孩子看到了熊野法师和那一身沙门打扮,吵吵嚷嚷起来,“比睿山的和尚来啦!”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位法师是熊野来的,那里祈祷的是你爷爷吧,有大和尚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川子也好、海女也好,神佛和空海上人一起来的时候,就都归顺了八部众啦!”我施展着说书人的巧言,消磨着旅途的无聊时,八原老人结束了祈祷,接我的话茬说:“是啊!我祈祷的海座头听说也是兴建安房鹤谷八幡时,一个大藩家的琵琶法师,去世之后,入道成为鬼神了。”

  “听说船只在海上遭遇大浪,被打地晕头转向的时候,只要向四方惨戚地哭诉哀告,海座头就会在浪端现出法身,弹奏着琵琶,默默用手指出正确的方向吧!奇怪的是,这是个怎样也不言语的鬼神,是怎样的鬼神呢?老人你有什么故事能说的吗?瞎编一个也好啊,谁家的孩子撒尿了吧!这草席真不是个味道!旅途无聊,还是听故事最解闷了!”

  “呵呵,海座头的故事实在是很好的,我孙子听了好多次了。客人是从西面来的吧。”

  “是呀,如果是很好的故事,那么也许有一天会和比睿山的法师那样写在裱纸里哟!”我高兴地摸着那个小孙子的脑袋,老人看出了我是小说家吧,毕竟那样的笔袋相当显眼哪,于是,有些太过于正经地开始讲述起海座头入道的故事。

  “海座头是不知其姓甚名谁的法师,只知晓是在伊达藩里天龙寺住过的琵琶法师,后来,在房总武田真里谷家受到当时主人的宠幸,那是民部少辅义尧公威慑房总的时代,真里谷家尽管有古河那里的眷顾也已经是徒有其表了。真里谷本家是一位唐玄宗那样喜好玩乐、脾气乖戾无常的人,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天龙寺琵琶法师的表演,据说每次在春秋赏花的时候都会叫来法师助兴,也许琵琶法师也具有宗易那般的文韬口才吧,否则又怎能得到本家的青眼呢?”

  也许是和舞文弄墨之人讲故事时的拘谨吧,八原老人在故事的缘起上费了很多口舌,现在很少有人关心故事的真正真实了,实际上,我只需要一个故事,回到江户以后,自然可以稽考一番,找个确实的人物安加上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的正是故事家的高超本领。再说,在老人的故事里,人物形象也太不丰满了,即使填充了那么多背景和相关的故实又有什么用呢?外行就是外行啊!我牢骚满腹地想着,怎么写到东海道怪谈那样的水准时,八原老人好不容易说到了关键性的情节。

  一位茶叶商人因被怀疑是敌方间谍而遭遇了真里谷本家的拘禁。琵琶法师不知从何处得到天龙寺的意思,要极尽所能拯救这位商人。各中的原因恐怕琵琶法师自己也说不清楚,因此,联合一众商人联名向本家写了免责祈请,希望能网开一面,饶恕这位商人无罪。这件事本来只是出于本家的一时兴起,也不打算深究;与其和这喜怒无常的主人求情不如直接贿赂家老来得痛快,但是,在某次演奏结束后,琵琶法师却把写的堂皇而又含糊的免责文书亲自递到了本家手里。本家当时似乎心在冶逰,对这种出人意外的打扰和忤逆自然心有不满,因此对这商人的审判也就不了了之,只是一直羁押着。

  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几个月以后,这位商人又通过天龙寺向琵琶法师施加了压力,情面难却而又感于一饭之恩,琵琶法师再次独自晋见,向本家提起此事。面对本家和其他家老是否有连带关系的严厉斥问,琵琶法师只是回答说仅仅是出于报答天龙寺的恩情。本家当时冷冷地询问,那么这种在佛祖面前不入眼的世俗恩情能够做到何种程度呢?琵琶法师颇为执拗地表示“可以生死”。本家本来把这当作戏言听了,也准备根据家老们的建议释放茶叶商人。谁知“可以生死”的言语却传到天龙寺那里,也许是琵琶法师认为事已绝望,天龙寺的5位同辈僧侣——其中甚至有古河那里的座上客——一起给本家发来祈请信函,信尾赫然写着“可以生死”的字样。本家脑羞之下,改判了商人以间谍罪斩首。

  包括琵琶法师在内的六位僧侣似乎真的面临了考验,这种考验因为早早宣布斩首带来的漫长过渡而尤为残酷。期间,琵琶法师回天龙寺见了那五位僧侣。就在这几天里,形势发生了变化,本家因为不愿背上污名,在家老建议下,通过上报管领等司法程序确定了商人的罪行和判决的公正;其次,通过古河的规劝,五位联名僧侣中的一位不得不退出祈请。而最后,形势成了天龙寺转而恳请琵琶法师代表剩下五人撤回祈请的要求,当然这种要求因为与最初目的相违背而显得冠冕堂皇,可以理解为是迫于政治压力作出的行为。

  本家希望避免世人无谓的同情,琵琶法师和其身后的寺庙自然希望尽可能地博得同情,无奈来自上方的公议最终没有转向。距离枭首的最后日子里,琵琶法师应该面临着巨大的思想斗争吧,只是因为他的坚持,才没有最终放弃祈请,而在将商人斩首之后,随着他的自牫,其他四人也纷纷自尽,那位开始退出的僧侣,在祭拜完众人后,也题句辟谷亡身。可以说,是细川家阿部一族那样惨烈的故事啊!而这位琵琶法师,就这样入道成了海座头!静静坐在浪端,看着本家、继而是整个里见的兴废和神君的崛起,真是再好不过的历史故事了啊!我这样想着,船身突然发生了晃动,继而是更剧烈地被无形的手摇撼起来。人们纷纷仆倒,真是一幅头脚颠倒的妙境,要不是我自己也摔得快要昏死过去,看到衣服如同围裙那样盖住了脸的脚夫一定会笑出声来。很快,船夫们躲进舱里来避难了,据说遭遇了大浪,船身已经多处受损,到了只能听天由命的地步了,讽刺的是,所有人都躲在舱里,用一切可系之物把自己紧紧捆缚在船身和楼梯上,即使有什么海座头在浪端救难也看不见呀。熊野来的法师跌坐在墙角,额头跌破了,流着血,用两手支撑着倾斜的墙角,连合十的功夫也没有了,直到浪给船身带来的颠簸逐渐平缓下来,人们才能松一口气,无论在哪里,总不至于立刻葬身鱼腹了,我也来得及和熊野法师打趣,“旅次中有阁下同行真是万幸啊!”

  天色昏黄的时候,靠着其他船的拖引,我们才回到了来时的码头,一场虚惊,却又寸步未前,最终回到原地。我心里自然懊恼,所幸身无萦心急事,当下和坐回桂树荫下的熊野法师说到:“这趟真是被吹了打头风啊!当然并非毫无所得,听了海座头入道的故事啊!”

  “是啊!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啊!先生没有思量过吗?琵琶法师连己在内背负着5、6人的性命,却不能象佛祖教诲的那样用慈悲之心看待,只是抓紧一己执着,最后迷惘地成为鬼神——希望听到旅人在绝望中的嚎哭、祈求,希望用人们那痛切渴望着生的心来克服无法产生慈悲和忧惧的冥顽!刚才,遭遇风浪的时候,我问自己的心,可曾经有将死的恐惧呢,可曾经对即将赴难的同船人感到了慈悲呢?看来,修验之道漫长,海座头还将在浪端默默指引着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