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20 19:55:59子雩
楊牧詩鈔
情詩
金橘是常綠灌木
夏日開花，其色白其瓣五
長江以南產之，屬於
芸香科
屬於芸香科真好
花椒也是，還有山枇杷
黃檗，佛手，檸檬
還有你
你們這一科真好
（坐在燈前吃金橘）
名字也好聽，譬如
九里香，全株可以藥用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故事也好聽（坐在
燈前吃金橘）后皇嘉樹
以喻屈原
你問我屬於甚麼科
大概是楝科吧
台灣米仔蘭，是
常綠喬木的一種，又叫
紅柴，土土的名字
樹皮剝落不好看
生長沿海雜木林中
也並沒有好聽的故事
木質還可以，供支柱
作船舵，也常用來作
木錘。憑良心講
真是土
無端
無端
就這樣憂慮起來了
坐在乾燥的蟬蛻裏
過去現在未來
未來？
鬈髮越洗越淡
肌膚因愛呈半透明
鋼琴有點落後
警覺茶杯微涼
惘然
片刻
院子裏
菊花變小了。閉上眼睛
不看它，想到小時候
驚喜的海紅，孔雀
藍，蘇紫，黃牡丹
剪刀和手腕
碰撞木器的聲音
再想：老了以後
是不是還能那樣舒展開
像布帛在明亮的平面上
艷麗地舒展，攤開？
樓上暮
熾烈的陽光急著想休息了，秋天
將你頸後隱晦的毫毛絲絲辨認
對着我霜雪儼然的兩鬢剖柚子
越剖越虛無。最遠處
一遠洋貨櫃輪在水平線上
靜止如尺蠖剛剛將腰貼緊雨後的梧桐葉時
其實
其實一切都是在動的
包括我微微作痛的我以及
你的心，飄流的雲在水裏窺視自己
如何以點點清淚照見自己
而初發的藤蘿緣着生鐵欄杆
向左右蔓延，在午後皺紋的風中
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必然的不斷
愈久愈遠
甚麼事情發生着彷彿又是知道
海水潮汐如恆肯定我知道
這個世界幾乎一個理想主義者都
沒有了，縱使太陽照樣升起。我說
二十一世紀只會比
這即將逝去的舊世紀更壞我以滿懷全部的
幻滅向你保證
我孱弱的肩向盆景那邊傾斜
影子靜靜伏在花下，一隻憂鬱的貓……
開口說點甚麼吧乘柚子的香，說點
歡喜的話讓我樂觀；我已經太焦慮
疲憊過了，我想要寧靜，平安
劍蘭的午後
我想我是懷念着那種時刻
劍蘭的午後。或者樓上寂寞
沒有人聲，我斜靠記憶坐
或者人在院子裏收拾芟葺的工具
偶爾風鈴響，打斷
倚北牆上淡漠的鐘
葡萄藤應該已經延伸到
長蘚苔的石階那一邊了
也就是赤虬松那邊，空氣裏
飄浮着細微薄薄的煙
鄰人在試用他們的壁爐──
時間還早他們就試他們的
壁爐？這樣想像我站在窗前
朝遠處隨意看。桌子上
打散的思維覆蓋一疊未完成的
草稿。我想我是不記得它的
主題了，但依稀揣摩
風格屬於那種時刻
拾起
那麼我猜想拂曉以前掠過
我們夢的谷壑以形與聲瞬息
或忘的就是你。嗒然，獨自
我對著忽明忽暗的水域追憶
對岸山腳下一縷青煙飄搖
一縷青煙飄搖如墜地的衣帶
你俯身將它拾起
小滿
面向稀薄的光影，下午
不定的風在樹枝裏迷藏
一隻梅花雀從屋頂那邊
快飛掠過，停駐
我滿滿的水缸
強自鎮靜他無窮的驚疑
如同夜夢寂寞的時刻，在陌生
殘餘的土地，怔忡飲水
我疲乏的心遽爾狂跳
一張破鼓響在七步之遙
鶴
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
──杜甫
於是我聽見一單獨的
長唳從或許的方向
傳來，繁星與日月的光彩
淋漓充沛，對我俯衝
以快劍之勢，劃破
我的胸臆並且
釋放我的精神，自陰暗的
禁錮醒轉。啊隱約
在我骨血的嶙峋與滄浪間
盤旋，慢飛
歌誦空無，注視
我，久違的自己
而我曾八方探問
於齟齬之往昔，洪荒絕域
於農郊，市集，蠹魚的
舊籍，於鼓點繁密的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