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悶的午後，我拿出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裝進背包，走進陰雨綿綿的灰暗都市。


　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我只是努力地，想從妳的陰影中走出來。


　還記得我跟妳說過的，我很享受一個人漫無目的閒晃的感覺嗎？我甚至期待能夠有機會，一個人揹著行囊，到我不曾去過的地方，享受流浪。


　雨勢忽大忽小，天氣濕濕冷冷。我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有恩愛的情侶、有匆忙的過客、有全家大小一起出門、也有像我一樣，孤零零的獨行者。


　望著這些形形色色的行人，我常常會幻想著他們背後的故事。或許平凡、或許動人、或許剛中過彩券、或許正在失業。這麼多的人，共同譜成這一段陰暗午後的樂曲。就像Bill Evans演奏的「Autumn Leaves」，那淡淡地、令人斷腸的鋼琴聲，總是能在任何狀態下，輕易地滲透我的心防。


　驀然發現，已經很久沒有在自己居住的這個地方，很認真地走一走了。最近一次在何時呢？對了，應該就是和妳道別的那一天。


　很驚訝的是，那似乎也是個深秋午後的陰雨日子。我們年紀都還小，帶著自以為很成熟的哀傷，來到這裡，約定我們的終結。


　「為什麼一定要分手呢？」我問。


　「我不能辜負爸媽的期待，他們希望我好好唸書，能考上一所好學校。」妳幽幽地說。


　「我們可以一起念書，一起考上好學校啊！」我不解地問。


　妳沒有回答我，只是用兩行清淚，及堅決的神情，讓我知難而退。


　我試圖去握妳的手──那一雙我最喜愛、總能撫平我的憂傷、優雅而溫暖的手，妳禮貌地抽回，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出最後一句話：「你不懂的，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一個最特別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太愛你，我根本不需要離開你。」


　然後放下了一本【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起身離去，把我遺留在彷彿世界盡頭的黑暗囚牢。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試圖把那段永遠無法遺忘的畫面，暫時趕出腦海。但我發現，眼前的景物，縱然早已與十年前大不相同，卻仍清晰地與我們曾共同走過的點點滴滴結合在一起。


　直到今日，我還是不能理解妳話裡的意思。如果妳真的愛我，為什麼不能義無反顧地拋開一切，讓我們能牽著對方的手，堅定地走下去？


　走累了。


　我如一縷幽魂般地飄進咖啡館，試圖找一個角落，安頓仍然無法獲得紓發的身心。翻開【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我再一次希望走進妳的內心。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阿始」，妳是不是「島本」。我只知道，我們都在追尋那個「對的人」──儘管妳認為我符合了百分之八十，我仍然不是那個對的人。而我，卻從不曾懷疑，妳就是我這一生希望長伴左右、不離不棄的人！


　忽然，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就是想抬起頭來。


　這一抬頭，讓我如電殛般動彈不得。妳背對著我，就坐在前方不遠。面對著妳的，是一個看來有些年紀，穿著入時體面的男子。妳們有說有笑，但似乎保持著一點若有似無的距離。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該立刻站起來逃跑、繼續若無其事般坐著、還是……鼓起勇氣走過去跟妳打招呼？


　就在我內心一團紛亂的同時，妳竟莫名其妙地回了頭，看見了正在注視著妳的我。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知道，妳的心中仍然有我！


　就在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的這一刻，男子發現了這個異狀，開口邀請我過去同坐。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確認自己的心跳，拿起妳唯一遺留給我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走過去。當妳看見我手上這本略為泛黃的小說時，我再次清楚地感受到妳激烈的情緒波動。


　相互介紹後，男子禮貌地從LV名片夾中取出一張極為精緻的名片，那上面印著足以讓我自慚形穢的抬頭，當然，男子臉上也充塞著鄙夷、敵意與充滿銅臭的優越。


　言不及義的交談中，我知道妳現在在某家銀行擔任主管。而他則是妳最近認識的客戶。


　「看來你可是她的大客戶啊！」我言不由衷地說著。


　「可不是！」男子臉上流露出一股充滿征服與驕傲的神情，更令我無法繼續偽裝下去。


　「你還留著這本書啊？」妳終於開口問我。


　「是啊，這恐怕是我一輩子讀過最多次的一本書了。如果我當學生時有這麼用功，就不會像現在這般沒出息了。」我開玩笑地說。同時我發現，男子眼中流露出一股「窮酸書生，你知道就好」的神情。


　「不！在我心中，你永遠是很優秀、很特別的人。」妳幽幽地說，彷彿十年前的情景重現。


　我努力地維持最基本的鎮定，盡量不讓情緒崩潰。男子彷彿嗅到戰局逆轉的微妙，連忙插進我倆之間，說是要去吃晚餐了。然後妳優雅地伸出手跟我握別，隨他離去。而我就像一個被抽光電力的空電池，再也擠不出一分一毫的情緒。


　看著妳坐上男子的歐洲名車，絕塵而去。我跌坐回沙發裡，以為自己會痛哭失聲、肝腸寸斷──可是我沒有。溫習著妳的眼神和話語，我知道，我始終在妳心中佔據著那個獨特的、無可取代的位子。就像【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的島本，儘管以為可以欺騙自己，卻怎麼也逃避不了自己的心。


　闔上書，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次讀完這本小說了。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自己真正看懂它，同時也看懂妳的心。我相信妳會回來找我，就像島本一樣。


　而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夠做到這個。跟你在一起，我才感覺到那個部份滿足了。而且滿足之後，我才第一次發現，過去的漫長歲月，自己是多麼飢餓、多麼乾渴。我再也沒辦法回到那樣的世界去了(註)。」


註一：文字引述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村上春樹著，時報文化出版。
註二：圖片引自時報悅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