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沒有你—正常的社會與不正常的他者
◎鄭揚宜(蘇案平反行動大隊志工,中央大學哲學所博士生,大學講師)
社會不公平,所以不能沒有你
一樣炎熱的夏天,一樣被旁聽民眾擠滿的高等法院第一庭,蘇案再更二審第九次開庭結束之後,我沒有跟著志工團轉移到東吳大學城區部,聆聽律師團針對這一次開庭的法律見解,而是到電影院看改編自真實社會事件的電影「不能沒有你」。
「社會不公平啦!」—故事從2003年一則社會新聞開始,一位從高雄北上陳情的男子武雄,希望政府單位或有力人士能夠協助他,好解決女兒妹仔無法登記戶籍和就學的問題,不過在層疊交錯的科層運作中還是失望了。走投無路的武雄,抱著女兒在忠孝東路和中山南路交叉口的天橋外緣,作勢要往下一跳。
真實的情節被改編成電影,全片黑白的畫面,卻意蘊深遠的透視出底層勞工滿腔憤慨,卻無法宣洩也無處訴說的無力與無奈。
從武雄在天橋上被制伏在地,驚恐的眼神叫著妹仔,到出獄後像大海撈針般,下工後一個人疲憊的惓曲在各個國小門口,只為了碰碰運氣,盲目的在放學人潮中等著妹仔出現,武雄什麼話都不說,工作只為了生存,生存只為了找尋女兒,這一段過程,沒有台詞,沒有言語,卻最讓人動容,因為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父親思念女兒卻無法相見的痛楚。之後武雄在社會局崩潰大哭,一直到站在船頭,順著船主的手勢,發現妹仔出現在碼頭,後半段的情節,讓我的眼淚沒有停過,電影落幕,我猶坐在椅子上兀自任淚痕乾涸。
依法行政,排除不正常的你
也許是接續著蘇案的開庭,讓我不由得把觀影之後的感慨,連結到蘇案的荒謬之上,也就是科層結構穩定性的基礎,正常的社會與不正常的他者,與其間的吸納與排斥作用。
「依法行政」是公務員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片中的公務員也都依照職權行使職責。從很大的程度來說,科層制就是一種「理性的操作效率」,為了讓社會正常穩定而且有效率的運作,分層負責、分工明確是必要的手段,因為唯有如此,有限的資源才能在龐大的系統中被最有效率的分配。四海豆漿店裡的每一個店員都可以聽你點餐、做個燒餅夾蛋給你、再跟你收銀找錢,雖然有效率,但是一間豆漿店只能同時服務個位數的客人;如果去台大醫院看病,從掛號到候診,再從批價到領藥,至少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看起來冗長的流程,卻可以同時處理千百名病患,從這個角度來看,台大醫院的運作方式才是真正的效率。
從這裡我們可以瞭解,分工明確的科層制是一種講究效率的理性架構,而這裡卻必須預設一個前提,就是管理的對象也必須是理性的,或說是正常的對象。四海豆漿店沒辦法讓人點雞排,我們也不可能要求台大醫院的醫師幫你掛號收費,提供一條鞭式的服務。
所以,要在正常的社會裡生存,就必須像個正常人,只有正常的個體才會為正常的社會所用,也只有正常的社會才能分配給正常的個體各種資源。
戶政人員:「依照法律.....就算你驗血驗DNA也沒用.....」
武雄:「這瞎米法律,驗啥血,要不然你們拿我的血去驗.....」
於是武雄沒有想到,正常的父女關係是婚生子女,也就是有法定意義上的父女關係。而妹仔是他過去和張姓女子同居時所生的小孩,雖然是他一手拉拔長大,但身為低層勞動者的他,沒有意識到這種父女關係是不具有法律效力的,他更沒有料到張姓女子在跟他同居之前,早已經跟謝姓男子結婚了,所以這種不正常的關係,不僅不被法律承認,也不被正常社會所接受。
片中的公務員看似冷漠,但其實一點也沒錯,每個人都在有限的職權中「依法行政」,要他們做出職責之外的決定,不僅與法無據也於理不合。看完電影深受感動之餘的我們,常會因為其情可憫而批判公務體系的迂腐,卻不瞭解在科層體制的結構之中,此非不為實乃不能也。
但如果沒人有錯,難道武雄和妹仔就活該被拆散,於是我們看到社會局介入以保護之名將妹仔吸納進來,實際上卻拆散父女關係行排斥之實。然而問題不在於戶政事務所的不近人情,也不在立法院門口警衛的不願通融,也不在立法委員的同鄉服務,更不在警政署組長的敷衍太極,而在於武雄和妹仔的不正常父女關係。
立法院警衛說的有道理,「我知道你從高雄來,不過從美國來的也很多,每個人都像你這樣來陳情,那委員都不用開會了。」的確,如果結構沒有管理的機制,那麼台大醫院永遠也應付不了成千上萬的病患。所以問題在於,既然是正常的社會,怎麼會有不正常的個體和關係。
原來所謂的正常,是主流價值的正常,而不是異於主體的他者,不是不諳法律術語的底層勞動者,更不是同居「逗陣」的非婚姻男女關係和非婚生子女,不是流浪漢,也不是性工作者。我們因為促進社會正常運作而自豪,卻以排斥不正常他者為代價。
正常的社會以不正常的他者為祭品
而蘇案的荒謬,就在於他的不正常。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一個正常社會的保證,為了維持結構的穩定運作,所有的不正常都必須像盲腸一樣剪除。於是如果承認當年檢警辦案起訴的草率,法官審理的糊塗與怠惰,不就間接承認了結構的鬆散與無能。於是為了喚起社會大眾對正常的印象,不正常的責任就只能著落在蘇建和、劉秉郎和莊林勳的身上。
另一種荒謬也在於,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就算是當死刑犯,也是三個不正常的死刑犯。正常的罪犯,理應像包青天裡演的一樣,各項人證物證俱全,犯人啞口無言,即便親如父子或高如權貴也只能含淚揮斬。如果深入關心這個案子,就會知道完全沒有證據可以指控他們三人犯案,只憑真兇王文孝死無對證的口供,就必須成為被剔除的不正常好讓社會得以正常運作。
因為,從來只有正常社會脅從不正常的他者就範,而不願面對不正常他者之所以出現的原因。對正常社會來說,存在一個不正常的他者實在太刺眼了,這無異迫使社會必須時時面對自己藉以建構正常社會的不堪面目。
回想起當天開庭的重點,控辯雙方在李昌鈺博士的現場重建報告中針鋒相對,李博士的結論為極可能一人犯案,對控方來說,則要盡一切力量否定報告的可信度。然而我無法理解的是,就算證明兇案現場可容納多人犯案,也始終無法說明為什麼就是蘇建和三人,而不是王文孝第二次筆錄中杜撰出來的謝廣惠、黑點和長腳。於是三個不正常的死刑犯,成為了正常社會的祭品。
故事之外,真實事件中的父女終究透過法律的修改而團圓,蘇案和其他不正常的他者卻還在正常的壓迫之下苟延,盼望社會莫以正常自詡,能夠真誠的面對建構而成的不正常。不能沒有的你,無論在真實生活裡或在電影情節中,指的是不正常關係之下的父女,而在蘇案中,卻是三個不正常的死刑犯。不能沒有的,更是開放社會中的真誠力量,能夠反省思考,正常與不正常的對立,是有可能被取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