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31 23:03:14寂寞道人殊一

【玉海拾譯】多納德‧金(Donald Keene)與司馬遼太郎對談錄〈日本人的近世觀〉

(圖為Edo Japan Encounters the World的封面。本書為《世界中的日本(世界のなかの日本)的英譯本。日本文學研究者多納德・金(Donald Keene, 1922-2019)與小說家司馬遼太郎1923-1996),平成元年(1989)及二年分別在大阪和京都針對德川日本(1603-1868)跟西方文明接觸議題進行三次會談。雙方驅使淵博知識,就日本人的國際性、鎖國、語言文學、氣質、宗教觀、藝術諸方面,一九九○年當時一路追溯至十六世紀,剖析西方對日本的影響以及日本獨自發展的情況。對談內容由中央公論社在平成四年(1992)彙整出版《世界中的日本》日語單行本,平成八年(1996)出版文庫本。二十多年後的一八年Japan Publishing Industry Foundation for Culture出版英譯本,終得與英語圈讀者見面年後在天國相會的兩人必當為此欣慰而笑)

 

 

【譯前說明】

 

本文譯自第二章。兩位作者圍繞著近世(江戶時代)所形塑的日本傳統、近世的評價及其變遷、近世的遊戲、嬉遊(遊Play)精神三部分,縱橫無極地展開議論。在一來一往的言詞交錯當中,「何謂近世日本」答案的雛形,也漸漸浮現輪廓。

 

【作者簡介】

 

多納德‧金(Donald Keene, 1922-2019),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教授。紐約人。一九四九年自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班畢業,一九五三年起留學京都大學兩年,一九七八年獲劍橋大學博士學位。一九六二年,因透過翻譯將古典與現代日本文學介紹到海外的功勞,獲菊池寛獎。一九九八年,《日本文學的歷史》(A History of Japanese Literature)獲朝日獎。二○○二年,《明治天皇》(Emperor of Japan)獲毎日出版文化獎。其餘部分著作分別獲讀賣文學獎、日本文學大獎、全美批評家協會獎等。二○○八年,獲頒文化勳章。二○一一年日本三一一大地震發生後,開始定居在日本,自取別名「鬼怒鳴門」,隔年取得日本國籍。二○一九年,病逝於東京,終生獨身,自言「我和一位叫做『日本』的女性結婚」。英語著作有The Japanese Discovery of EuropeTravelers of a Hundred AgesEmperor of JapanA History of Japanese Literature,日語著作主要為ドナルド・キーン著作集》共十五卷,另有多部日本文學英譯作品

 

司馬遼太郎(1923-1996)昭和和平成時期的小說家。大阪府人。本名福田定一。大阪外國語學校蒙古語系畢業。曾被徵召至中國東北作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成為產經新聞的記者,從事記者工作達十五年。昭和三十五年(1960),以《梟之城》獲直木賞。隔年辭去記者工作專心創作,之後開始發表一連串令人耳目一新的歷史小說。昭和四十一年(1966),以長篇歷史小說《龍馬來了》和《竊國物語》獲菊池寬獎。主要以戰國、幕末、明治三時期為舞台,創作出眾多歷史小說。其對歷史獨特且清晰的看法,被稱為「司馬史觀」,獲得讀者極大信賴。並以歷史小說為基礎,在此之上完成大量「街道漫步」系列的紀行、隨筆作品。平成三年(1991)獲頒文化功勞者,平成五年(1993)獲頒文化勳章。著作有《司馬遼太郎全集》共六十八卷。

 

 

〈日本人的近世觀〉

 

「傳統」被塑造出來的時代

 

 一想到所謂日本的傳統,腦中通常會浮現江戶時代的事物比方提到寺廟,就是近世的寺廟。在此之前的寺廟只有某些地方會有,想參拜倉時代寺廟的人,不去京都就有點說不過去。再者,更新的建築,也就是現代化的寺廟,一點也不稀奇。總覺得江戶時代的建築中,還是拜佛像最合適了。這就是日本的傳統。

日本的食物方面,江戶時代的也成為傳統的食物。在此之前的食物是什麼樣的,就不太在意了。室町末期和江戶初期的日本人喜歡喝葡萄酒,太閤秀吉(1537-1598)吃燉牛肉。日本人不吃肉、不喝葡萄酒,是江戶時代的事情。往前追溯到平安時代,日本人還吃乳酪。

服裝方面也一樣。室町時代和桃山時代的女性服裝,跟現在的不同。不過,江戶初期到現在的服裝都還留存著,部分地方有改變但主體不變。房屋和榻榻米的房間是江戶時代的。食物是江戶時代的,衣物也是江戶時代的。這樣的傳統,深植於日本人腦海中。

外國人的話,是透過日本美術認識到日本是這樣的國家的。什麼樣的美術呢?就是安藤廣重(1797-1858)、葛飾北齋(1760-1849)那一類的。換言之,不是看《源氏物語》的繪卷物,而是看江戶時代的美術和歌舞伎,覺得那代表日本。《忠臣藏》在西方被廣泛閱讀,英譯本於明治初期問世。因此,一想到日本人的美德,腦中總會浮現《忠臣藏》。就各種意義來說,外國人想到日本的傳統時,仍脫離不了近世。現在可能還會聯想到日本的公司職員,但比近世時代更早的事物,就不太為人所知了。新的事物的話,因受西方影響,在外國是不太受歡迎的。

司馬 進入明治時代,政府立即發布官員應著西服的命令。明治之初日本男性穿著西服的模樣,在當時外國人眼中顯得滑稽。大山巖(1842-1916)經常穿著西服和軍服,有些外國人會覺得這傢伙衣服過短很不像話。印象中發現大森貝塚的摩斯(Edward Sylvester Morse, 1838-1925)某次被叫去鹿鳴館,見到大山巖不知何故一身武士裝扮。摩斯以為是變裝,卻也覺得英姿煥發,這人真是個男子漢。換言之,穿上江戶時代日本人所研發的適合日本人身材的服裝,外國人就會覺得相當出色。

因此有人會認為,外國人眼中的日本人,極端地講還留著傳統髮型「丁髷」,也許江戶的風俗習慣還持續著。這可能是大家都覺得,比起穿西服的日本人,做江戶時代裝扮的日本人更符合日本人的形象。全世界的人應該是熟悉日本人的服裝的。這能從日本公司職員的衣著得知,但一說到日本人,比起眼前的日本公司職員,不是更常聯想到留著「丁髷」的日本人嗎?這不如說是一番美意吧!

 鹿鳴館是日本人為了向西方人展示日本也有文化而建造的日本人能用刀叉吃西餐能穿西服跳舞為了證明這些才建造的,結果卻事與願違。也就是,開始出現日本是愛亂模仿的國家的風評。在此之前,沒有人這樣說。但是,在鹿鳴館看日本人穿西服跳舞,就會覺得在亂模仿,感到可笑。

這也難怪。西方人從小就穿西服,而日本人是突然穿西服記舞步的,不可能立即熟練。而且,至今仍有日本愛亂模仿的風評。我初次任教,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時,英國所有人都堅信日本是愛亂模仿的國家。現在,應該沒有那樣的人了……

司馬 多虧了明治時代的鹿鳴館

 但是幕末來到日本的外國人絕不會這樣說。日本的使節團抵達外國時,大家也都讚賞日本人的英姿。穿西服是需要稍加練習的呢。

司馬 真的沒學好。現在還是覺得遺憾,許多東西都沒學好

 

否定與肯定

 

 對明治時代的人們來說舊幕府時代也許是個糟糕的時代吧!與德川幕府有關的,全是不好的。例如,能樂一直是歷代將軍儀式用的表演活動,所以明治初期的能樂師,幾乎都失業了。放棄了自己選擇的路,去當農民或巡警。還持續進行能樂表演的,只有京都那邊的人了。情況雖逐漸好轉,但在明治之初,因不久前發生過戰爭,德川幕府是非常令人厭惡的。

後來,人們漸漸發覺江戶時代也有好的一面。文學家之中,喜歡法國啦這類對外國感興趣的人,認為江戶時代也有同樣的事物。比方說明治末期「牧羊神之會」(木下杢太郎、北原白秋等人組成)的成員,就是把幕末墮落的氛圍跟歐洲世紀末的氛圍放在一起思考的一群人。就此意義上來看,像永井荷風(1879-1959)非常喜歡幕末的漢詩,覺得文化、文政時代(1804-1830)是多麼美好的時代,這類懷念起過去的人開始出現了。這種傾向,在文學家之間一直持續著。

不過,出現最戲劇性的變化,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變化有兩次。最先,戰爭剛結束不久,也就是一九四五年到五五年為止,近世被認為是日本歷史上最糟糕的時代。和辻哲郎(1889-1960)的《鎖國──日本的悲劇》是代表例子,書寫近世的作者總是強調一般平民對江戶時代的權力多麼反感。在我初來日本的一九五三年(昭和二十八年),人們對討厭的事物,不管什麼都稱為「封建的」。這個「封建的」用詞,當然跟近世關係密切,是近世日本不好過去的象徵。

可是,一九六二、六三年起,出現了不同的看法。首先,出現了鎖國並非不好的觀點。鎖國時代的歐洲人,例如待在出島的坎普費爾(Engelbert Kämpfer, 1651-1716)就稱讚過鎖國,大部分的外國人覺得鎖國是非常好的制度。因此,鎖國時代絕不像日本人所想的那樣是個壞時代。下一個階段,出現的則是「江戶時代什麼都有,無須跟外國接觸,日本文化已達極高水準,無須從外國輸入新事物,就算適當輸入事物,也沒必要輸入太多」的觀點。

現在,社會上「近世萬歲」的氛圍高漲。把近世當成問題來批判的人變少了。沒想到短期內竟出現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呢。

司馬 確實改變了。我跟金一樣生於一九二〇年代,也覺得封建時代或許很棒,但倒不想出生和生活在那個時代呢。的確是有很多很棒的地方……

提到封建時代,最有名的是福澤諭吉(1834-1901)說過的「封建門閥制度是父親的敵人」。福澤諭吉的父親在大坂的藏屋敷擔任小官員,是非常認真的人。每天拼命工作,十三石的微薄薪水僅能餬口,四十五歲就突然去世。本身愛好學問,深受他藩學者器重,但在自己的豐前中津藩(位於大分縣),始終只能當個管倉庫算帳的小官。想起父親如此可憐的一生,福澤淚水不停滑落。福澤從未見過父親。福澤快二歲時父親過世,大概是聽母親所描繪的父親的美好形象,才格外愛慕父親吧。因此只要想起父親可憐的一生,該譴責的罪魁禍首就是封建時代了。

如金所說,明治維新時不僅能樂演員,就連藩雇用的畫師也一齊失業。畫畫的話只要在眼前的拉門上作畫就能維持生活,但如果不是這種靠訂購而是被人付錢雇用,一旦沒人雇用就會有很多人不知該做什麼才好。所以,明治維新真的是革命。

不過,覺得非常可惜的是,明治政府是由具有中等教養的出身寒微者所創建。他們只汲取朱子學,而不汲取江戶時代各式各樣的學問知識。明治政府起先高喊西洋萬歲,但自一八八二、八三年(明治十五、十六年)起開始想建立日本式的國家,無論編纂教科書或做其他事,都奉行朱子學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

從朝鮮五百年的朱子學歷史可知,朱子學充滿了非常空洞的神學論。如果用虛與實來說就是虛學,江戶時代明明有荻生徂徠(1666-1728),也有伊藤仁齋(1627-1705),為什麼不用他們而用朱子學呢?明治的糟糕選擇讓人感到不安,捨棄了非常可惜的東西。那是到了一九六二、六三年(昭和三十七、八年)左右,才突然覺得「好可惜呀」。

 明治時代過去當農民的一批人創立了新政權在各種意義上是解放了,能按自己意思過生活的人多了很多,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也有同樣的情況。戰爭結束,先前飽受屈辱折磨的思想家得以自由發表,便對過去大肆批判。但是,過了那段時期之後,過去的事就被遺忘。因為以前過得非常苦,把這些都忘了,只是一味美化,說什麼「當時大家一邊賞月一邊喝酒」、「當時隅田川好美」。

在這樣的印象下,人們常常忘記近世對一般人來說是多麼艱苦的時代。或者,就算記得但因為有痛苦不好的地方,就把美好的一面更加放大展現出來。

司馬 明治以後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都把近世罵得太過了。或許是對一味美化過去的反動。

 確實罵得太過了。我初來日本留學時,讀有關芭蕉(1644-1694)的書,總是強調「他絕非武士,而是出色的農民」、「他始終對藤堂藩抱持反感」。當時的氛圍,是不那樣的話就是一種恥辱,還有身為武士是可恥的。另外在當時,中國宋代詩人蘇東坡(1037-1101)實際上並非貴族被視為重要問題,很令人高興。

司馬 的確體現了時代的氛圍。芭蕉的家,自室町時代起為伊賀的小土豪,到了江戶時代成為大農戶。那樣的大農戶因為有錢,用購買或捐獻的方式,讓自己兒子成為藩的武士。長男就留在家,讓次男去當武士。有個合適的職位叫做「中小姓」(中級武士),能便宜買到。「中小姓」是什麼意思呢?總之芭蕉就當了這職位。

《忠臣藏》裡早野勘平的原型萱野三平(1675-1702),是川端康成(1899-1972)成長之地攝津茨木(大阪府)人。川端家是豪宅,但更大的萱野家至今仍留存著。播州(現在兵庫縣西部)的赤穗成立了五萬石的小藩,需要武士,於是託人讓三平(勘平)當武士。不過,萱野家原本是戰國時代的武士,只是到江戶時代以後被當成農民。我們以前就是武士,一位族人成為武士就夠了。芭蕉也是那樣子的武士吧!所以,如果對芭蕉說「你是農民吧」,芭蕉可會生氣的(笑)。

 在自己弟子之中,芭蕉對森川許六(1656-1715)──森川是位出色的武士──感到特別親近。換言之,是因為意識到同為武士吧!但不管芭蕉是平民也好,是武士也好,他寫的東西,價值是不會變的。他的文學是世界性的,就算身分是武士,也不違法(笑)。

司馬 (笑了一會)

 可是否定近世的看法盛行一時於是出現反對的人,認為「那絕非不好的時代」,極端地講,現在還出現一些人說「那是非常好的時代、最棒的時代」。

司馬 江戶時代某階層以上的人舉止比我們現代人還得體這裡說的某階層不是指了不起的武士階層而是一個農村裡有五六個循矩有禮之家那一類的階層他們舉止雖很得體,生活卻非常貧困。

下面要講的跟藝術無關。長州萩(山口縣)吉田松陰(1830-1859)的出生家庭,一個月只能吃一次魚。雖是俸祿六十石之家,每個月第一天才有魚吃,所以父親要去拜求有魚。這不是在拜魚,而是拜謝有魚可吃的恩惠。可見是相當貧困的了。福澤諭吉的出生地中津,就連在福澤的時代,也是城外幾乎沒有瓦房的貧窮的城下町。現在,對江戶時代進行各種美化,實際上卻是非常貧困的。

 的確如此不過與當時的歐洲相比還是日本的生活水準較高。旅居在日本的外國人,例如幕末待在下田的哈里斯(Townsend Harris, 1804-1878),對日本雖有不滿,卻完全沒寫日本人特別貧窮或餓死的事。所寫的都是些健康的事。一個月吃一次魚是事實無誤,但只靠蔬菜也能活得很健康了。跟現在的日本相比,生活水準無疑是很低的,不過跟同時代的歐洲相比,顯得更勝一籌。

司馬 是這樣啊。雖然很難理解,不過也是經過各種比較才顯出差異。或許是這樣沒錯。非常貧困的事並沒有寫到。

在來到長崎的荷蘭人的記錄裡,幕末時官拜海軍少校來日,在海軍傳習所擔任教官的卡廷迪克(Huijssen van Kattendijke, 1816-1866),著有《長崎海軍傳習所的日子――日本旅居記抄》(水田信利譯,平凡社出版)。裡面說,日本是如此富足的農業國,為何農民卻貧困呢?因為,幕府和大名都只靠農民,這樣的話貧困是理所當然的了。他的書只稍微提一下,並沒特別描述日本生活的貧困。

 這是從比我年長許多的荷蘭朋友聽來的在他的中年時代也就是十九世紀中葉荷蘭的農民沒分夏裝冬裝一整年都穿同樣服裝。當然,因為天氣會變熱,有人的褲子還因汗水變硬到能立起來,一年到頭不管變得多髒仍穿同樣服裝。日本方面,雖然貧困,還是有分夏裝冬裝而且盡可能洗澡在田地工作時只穿一條兜襠布,但只要有什麼事,就會換上合宜得體的服裝。當時的荷蘭人見到這樣的日本人,會覺得比自己國家還整潔而感到羨慕吧!

司馬 或許是如此。剛提到卡廷迪克,順便講一下他教過的學生勝海舟(1823-1899)。在他的回憶錄裡,對勝讚譽有加,稱勝是賢能有志(不是革命而是革新之志)之士。

勝海舟原本就對身分制十分不滿。雖是幕臣,階層卻最低下,所以後來搭乘咸臨號從美國返航,在江戶城被老中問「美國是怎樣的國家」,就回了一句不好聽的話。勝海舟說:「美國是賢能者居上位的國家」(笑)。這是對封建制的基本問題的回答,但勝海舟已經氣壞了。搭乘咸臨號前往美國,想說當然會是自己當艦長,沒想到竟由名門出身的木村攝津守(芥舟,1830-1901)擔任指揮官。這位木村攝津守是個好人。航海途中,勝海舟一直鬧情緒把自己關在房內。在太平洋航行時抑鬱到極點,說要放下小船,獨自一人乘著返回江戶。對勝來說,階級這種東西令人心情沈重。

 現在的年輕日本人說「近世很棒」時,就會覺得自己身處近世的話會是上層身分。沒有人會認為自己位居最下層(笑)。

司馬 人總設自己是個厲害角色。

 難處正在於此。在法國大革命爆發前的法國,貴族過的生活絕不差。但是,不是人人生下來都是貴族。這就是問題了。

 

江戶時代的「遊戲」精神

 

司馬 關於法國大革命近十年出現相當有趣的研究,我們所學的讚揚法國大革命的評價已不存在

 說得也是。有許多人提出與過去相反的評價

司馬 並不是芭蕉自己付錢,而是芭蕉的老家家境不錯用錢買來身分的吧。和芭蕉的身分、《忠臣藏》裡勘平的身分相同法國大革命以前,富有的町人――布爾喬亞好像也是用錢買來官員職位的呢

 那是買的吧

司馬 就法國大革命來說,那些人沒法往上爬,種種不滿釀成了革命。是有這樣的看法。

 樋口一葉(1872-1896)生活過得非常艱辛。雖有開店,但收入不夠沒有錢。不過,她總是自負認為自己是士族之女。她的父親買來武士的身分,所以父親以前並非武士。當然她也知道這點,卻依然堅信自己是士族。

司馬 耐得住貧困的美學,在任何國家都存在。但在日本的江戶時代,能突顯這種美學的是武士。

 沒錯正所謂「武士不露餓相,即使沒飯吃也要用牙籤剔牙」。

司馬 總之武士是貧困的。農村裡通常有二、三戶大農戶是有錢人。當然,町的商人是有錢人。武士為何不在意貧困呢?因為武士有武士的美學,西鶴(1642-1693)這些町人代表對此是很尊敬的。要是沒受人尊敬的話,武士充其量只是窮人罷了。

 西鶴寫到武士時總是必恭必敬從不說壞話

司馬 感覺有點美化過頭了

 對我們商人會幹這些事但武士絕不會

司馬 小泉八雲(Lafcadio Hearn, 1850-1904)的太太是武士之女。小泉八雲從太太那裡聽了許多有關武士的生活和想法,相信武士是重諾守信的。某位武士無法前往約定的地點,就切腹讓靈魂趕去赴約……這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像西鶴那樣在武士遍布的時代已被美化,到了明治以後就更加美化了。

讀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 1872-1945)的《遊戲人》(Homo Ludens),書中特地加進了一些日本的東西。說武士道是一種遊戲,騎士道也是遊戲時,不光寫騎士道,還提及日本的武士道,這讓我感到滿意。不是遊戲就不能切腹,不是遊戲就耐不住貧困……,這是赫伊津哈所定義的遊戲。這種遊戲精神,在江戶時代是很強烈的。

 近世是遊戲的時代。俳句原本是遊戲,西鶴所寫的文學和浮世草子也是,還有歌舞伎、浮世繪都是遊戲。就某種意義而言,近世的文化中心,可說在遊廓了。那裡產生出各式各樣的文學,和戲劇也有密切關係。現在情況是怎樣不清楚,不過在三十年前如果買不到歌舞伎門票,只要拜託藝妓就能入手,這樣的關係是一直有的。

浮世繪算是對妓女的一種宣傳吧!或者像女歌舞伎,人們在表演結束後進到後台,當晚和女演員一起嬉遊。有時候兩位客人想跟同一位女性,就會爭吵鬥毆起來,甚至遭政府下令暫時關掉劇場。我想這都是有遊戲的一面。

司馬 大阪的宗右衛門町如今發展成鬧區。不過在我小時候那裡還是花街柳巷,別有一番風情。從那過去一點的道頓堀一帶,雖然都變成電影院了,仍有些地方留存著些許的劇場氛圍。

最近八十多歲辭世的大阪作家藤澤桓夫(1904-1989),他母親九十歲左右仍健在,曾講述明治二十年(1887)自己年輕時的事。那時候,最讓人期待的就是在道頓堀看戲了。當時東京沒有劇場,大阪卻有。進入劇場附設的茶點舖吃點東西,然後換衣出去看戲,換場時再回到茶點舖換回衣服。因此,前一晚會興奮到睡不著。這風尚到明治二十年左右還留存著,是現已消失的一種美好風尚。

 我住在京都時那裡的老太太說過類似的事要去四條的南座劇場的前一晚會非常興奮。對一年只有幾次出門機會的她而言,去看戲就是徹底的解放。在劇場裡,自由地看自己喜歡的,與朋友閒聊,而不是像現在國立劇場那樣的氛圍。來到國立劇場,和教室一樣,看大家努力在舞台上演出,戴耳機聽解說。但是,以前的人是樂在其中的。表演上有些小地方不懂也沒關係。不過,現在是大家都在學習。即使看歌舞伎,也感覺有很大不同。

司馬 來講作為遊戲的世界的繪畫(然後看了下和室的凹間)。這幅掛軸,是在東京不太有名、只有在大阪才知道的菅楯彥(1878-1963)作畫的。即使在大阪也已被人遺忘了。這人要是還活著的話,大概一百二十、三十歲吧!因為昭和三十年的時候是八十多歲。我經常去菅的家裡採訪,他會告訴我過去的事。明治四十年(1907)的文展和之後的帝展,都是政府主辦的美術展覽會。當時沒有畫商,而由裝裱店充當畫商。裝裱店老闆來到菅家,說:「菅老師,最近政府辦了展覽會。」那時的菅,簡直像是江戶時代的人。就連說話用詞「官府斷無提攜關照吾等繪描者之理」,也用上「繪描」之類詞彙再加上敬語(笑)。明治四十年,菅是大阪相當出名的畫家。昭和三十年八十多歲的菅,根本是江戶時代的町人,恭謹有禮對官府誠惶誠恐,給人印象真不錯。

 如果能見到那樣的人一定會羨慕以前的人吧

 

 

譯自:司馬遼太郎、ドナルド‧キーン,《世界のなかの日本:十六世紀まで遡って見る》(東京:中央公論社,1996),頁43-64

 

圖片來源:https://japanlibrary.jpic.or.jp/books/published/culture/00188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