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KADOKAWA《足利尊氏》的封面。森茂曉（1949-）在撰寫《足利直義──與兄長尊氏對立及理想國家構想》（《足利直義──兄尊氏との対立と理想国家構想》，平成二十七年（2015）出版）時，深感足利尊氏、直義兩兄弟的行動緊密牽連，無法脫離尊氏單獨談論直義，進而執筆尊氏的傳記《足利尊氏》。本書與以往尊氏研究最大不同處，在於大量收集尊氏發出的文書，以此為主搭配其他一手史料加以運用，以期為尊氏刻劃嶄新且全面的人物形象）

【譯前說明】

作者在序章指出，足利尊氏的種種形象在與後醍醐天皇的關係中被塑造出來，對尊氏若要有新的理解，便不能忽視與後醍醐的關係。終章的「足利尊氏真是「逆賊」嗎」一文，即對此觀點補足並予總結。

【作者簡介】

森茂曉（1949-），長崎縣人。昭和五十年（1975）九州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博士課程修畢，師承日本中世史家川添昭二（1927-2018），昭和六十年（1985）以論文《南北朝時期公武關係史研究》取得文學博士學位，先後於京都產業大學、山口大學、福岡大學執教，令和二年（2020）自福岡大學人文學部退休。研究領域為中世日本的政治與文化，從制度史角度重新評述建武政權，對南北朝時代及室町幕府前期重要政治人物的生涯進行詳實且富新意的描繪，並綿密地建構後南朝歷史。著述甚豐，有《建武政權》、《南北朝時期公武關係史研究》、《皇子們的南北朝》、《鎌倉時代的朝幕關係》、《太平記的群像》、《佐佐木導譽》、《闇之歷史、後南朝》、《後醍醐天皇》、《滿濟》、《南朝全史》、《中世日本的政治與文化》、《戰爭的日本史8　南北朝的動亂》、《室町幕府崩壞》、《足利直義》、《足利尊氏》、《懷良親王》等。

〈足利尊氏真是「逆賊」嗎〉

「該如何評價足利尊氏呢」──這個足利尊氏論的歷史，正如史家小川信（1920-2004）的研究成果所示，是經歷漫長變化的（〈足利尊氏──逆賊說與實情〉，1979年，後收入佐藤和彥編，《論集 足利尊氏》，東京堂出版，1991年9月）。據小川的說法，當中發生於江戶幕府末期文久三年（1863）二月二十二日夜間的足利將軍木像梟首事件，是尊王攘夷激進派所主張的尊氏逆賊說的一種政治表現，欠缺學問上的根據。

序章「南北朝正閏論」中提及的明治四十四年（1911）一月十九日的《讀賣新聞》，在批判足利尊氏及弟直義時，用上了「逆賊」之詞。這詞是相對於稱呼楠木正成、楠木正行、新田義貞、北畠親房、名和長年、菊池武時等後醍醐天皇旗下武將的「忠臣」一詞，與木像梟首事件背後的主張一脈相通。

現在試著用一般的國語辭典找出「逆賊」和「忠臣」的涵義。首先，「逆賊」是「背叛主君之賊、謀叛者」（《角川 古語大辭典 第二卷》，昭和59年3月，100頁）或「背叛主君之賊徒、發動謀反之惡人、逆敵」（小學館《日本國語大辭典 第二版 第四卷》，2001年4月，293頁）；至於「忠臣」，則是「捨私竭誠事君之臣」（三省堂《國語大辭典室町時代篇四》，2007年11月，1187頁）或「盡忠事君之臣、忠義之臣、忠士」（小學館《日本國語大辭典 第二版 第八卷》，2001年8月，1496頁）。簡言之，背叛主君者為逆賊，盡忠義者為忠臣。

與這「逆賊」、「忠臣」有關的問題，是昭和九年（1934）齋藤實（1858-1936）內閣的工商部長中島久萬吉（1873-1960）高度評價「逆賊」尊氏以致丟掉部長職位之事件，此事件經史家佐藤進一（1916-2017）介紹而廣為人知（《南北朝的動亂》中公文庫，2005年1月，12-14頁）。被當成政治問題的，是中島久萬吉刊登在昭和九年（1934）二月大日本雄辯會講談社所發行的雜誌《現代》十五卷二號上，僅四頁的短論〈足利尊氏〉（如他人所指陳，中島的尊氏論並非自己獨創，而是仿照史家辻善之助（1877-1955）的見解）。

這篇短論裡，舉幾個特別的論點，如「余不諱言平素最欽慕尊氏」、「尊氏個人而言，其政治立場不少非出於本意，乃不爭之事實」、「足利時代未必如世間傳言為一黑暗時代」，在現在都是普遍被接受的說法。那麼，為什麼這類現今公認的說法會被當成問題呢？據佐藤說明，是因為昭和九年當時獨特的政治及時空背景。從後醍醐天皇中心史觀來看，尊氏是「逆賊」。然而近代實證史學脫離此皇國史觀的獨特歷史觀點，是以這類發言並不被當成問題。尊氏逆賊說可視為狂熱的南朝正統論的產物。

序章「尊氏──理解後醍醐的前提」中指出，尊氏對後醍醐天皇抱持的，肯定是報恩與追慕的念頭。這也能從尊氏的行動中找到證據。當然，兩人在政治上和軍事上的立場呈現對立，也是事實。但是，史料上沒有證據顯示，尊氏把後醍醐天皇當作討伐對象。

接著看下令出兵的文書中指責敵方的用詞。下令出兵者為了招攬軍隊加入己方，通常會指責敵軍為「凶徒」命人討伐。然而，檢視尊氏（以及直義）發出的龐大數量的下令出兵文書，完全不見尊氏憑藉北朝的權威指名後醍醐天皇為「凶徒」的實例。這無非是因為尊氏心中不存在與後醍醐天皇敵對的意識。

反觀後醍醐天皇對尊氏的看法，卻與此不同。將提及尊氏之名的後醍醐天皇綸旨匯集後進行比較，發現建武二年（1335）十一月二十二日開始出現「足利尊氏、直義等輩，有反逆之圖，遭誅罰也」（〈來島文書〉，《南北朝遺文 九州篇一》338號）的內容，到了隔年的建武三年（二月底改元為延元元年）則出現「足利尊氏、直義為首凶徒敗逃鎮西，當命一族及薩摩國地頭諸軍隊追討之」（〈阿蘇文書〉，《南北朝遺文 九州篇一》514號）的內容，措辭更加強烈。由此來看，後醍醐天皇將尊氏、直義視為「凶徒」，是事實無疑。這裡尤須注意的，是下令討伐尊氏的後醍醐天皇綸旨裡，把尊氏名字都記作「尊氏」而非「高氏」（後醍醐天皇諱尊治，足利高氏接受後醍醐賜與偏諱「尊」字，改名尊氏）。或許是顧及尊氏的心情及雙方過往的情誼才這麼稱呼。附帶一提，延元元年（1336）十一月十二日，占據越前國金崎城的後醍醐天皇皇子恒良親王（1325-1346？）以天皇身分發出的綸旨裡，記作「高氏」（〈結城家文書〉，《白河市史 五》140頁）。

綜合以上所述，不能說尊氏對後醍醐天皇有明確的謀反意圖，將「逆賊」的標籤貼在尊氏身上，從歷史事實來看全是誤會一場。後醍醐天皇和尊氏彼此對對方的認知是相異的，這點有害於正確理解兩人之間的關係。

譯自：森茂曉，《足利尊氏》（東京：KADOKAWA，2017），頁239-242。

圖片來源：https://www.kadokawa.co.jp/product/321603000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