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13 02:27:11放血師

產難,不難?(下)

【順產醫方】


陳自明三代行醫,家學淵源不在話下,故頗能針對婦科病症廣徵輯錄天下醫方,若咱們看《婦人大全良方》中的醫方,除陳家行醫所得外,上至皇家貴室,下至閭里巷弄,不論少艾,盡皆為醫方所求,所用醫方廣達數百種。

「催生方論」一順產厭禳法門為「鋪驢馬皮於灰草上……踐之,手攀鞍轡頭」,之所以求諸驢馬,在於「取其快速之意」。陳自明則斥為「謬論」,力求釐清婦人難產,「內宜用藥,外宜內法」,若「數日困乏不能生」,則是「經絡俱閉」所致。此法所以特出,在於醫者藉此與巫道劃分界線,轉為以醫療知識為權威,排斥迷信謬論。長年研究這個議題的費俠莉(Charlotte Furth)指出,醫者並未完全與儀式作法分離,而是將「產育」視為人力與天意的合作,醫者則企圖在人力與天命間尋得和諧共鳴,在認可天意干涉的情況下,力盡人事。

大體上,順產醫方以「氣寬胎滑」為訴求,植物性的葵子、百草霜、香白芷、大柞木枝、甘草、人參、槐子、赤小豆、沒藥、薑黃、當歸;動物性的雞子黃、豬脂、兔腦髓、兔皮毛、麝香;礦物性的乳香、白礬、滑石末、錫粉、水銀等都可入藥,此外,「人藥」童子尿亦為藥方。

有趣的是,乳香、沒藥、麝香、兔腦髓等藥物同樣也見於中世紀的歐洲與阿拉伯醫學經典,顯見上述藥方對於順產威效早獲肯定,其中「麝香」也泛見於中西某些「墮胎∕流產方」中,若婦人配戴麝香過度可能導致流產,配戴適量則可順產(唯不知適量與否如何拿捏,嘿嘿),可謂成敗皆在麝香上。

藥方施用方法上,除最傳統的煎藥外,諸如「鹽摩產婦腹上」的按摩法、「大紙撚以麻油……點燈吹滅,以煙燻」,可令產婦不致用力過度脫腸的煙燻法、「箄麻子……研如膏」的膏藥法、「薄紙……書『天生』兩字......以醋湯調下」的飲符法、「灸右腳小指尖頭三柱艾」的灸艾法、「粗針刺兒手足」,可令「兒痛驚轉即縮,自當回順」的針刺法等,不一而足。另有「令產婦兩手捉兩石燕」語(石燕為一種貝類化石,性涼,久為療婦女赤白帶下所用藥),但此處捉石燕於手,以待「坐婆飼藥引之……鉱婦念醫靈藥聖三遍」的情況,究竟是為求得石燕的療效,或是石燕在當時醫方中有特別含意,就不得而知了。

大抵如煙燻、針刺、按摩等法,與同時期的西方醫典方法類似,皆在刺激下腹部肌肉蠕動,促成嬰兒順產。其中煙燻法最為獨特,此法用處在於使「腸即上」,讓產育用力過度導致脫腸的產婦縮回露外的盤腸:然而,西方醫學中的煙燻法卻為了讓產婦打噴嚏,順此力道生產,故煙燻藥材多為刺激性藥物,如乳香、胡椒等,兩者目的一縮一出,卻不意使用同樣方法,耐人尋味。

「產難門」共錄五十七醫方,來源若非民間幾經試驗,「屢用神妙」而獲推薦,就是家傳至秘的藥方,如上蔡張不愚方、曹秀才方、催生神妙乳珠丹、趙合叔傳下死胎方、鄧知縣傳方。其中傳於婦人的醫方亦可見之,如陸氏方、陳氏催生神效七聖散、崔氏方等,此類醫方得以流傳,可能透過助產者在產育過程中,施用有效,而公開當時婦女私下往來相傳的醫方;或是家傳秘方,歷經婦女數代產育臨床使用神效靈驗,故名聞鄉里,使陳自明訪查蒐羅時一併納入,否則以當時藥方遍佈天下的情況,何以在「產難門」醫方中獨收此味?醫者既無法一一試驗其成效,似乎仍只能以藥效口碑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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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醫V.S女產】


「楊子建十產論」與「郭稽中產難方論」對婦人懷胎見解大同小異,關心取向倒有所不同。

楊子建對十種不正胎位的劃分、郭稽中對「子欲生時枕(胎側成形塊,或為胎盤)破,與敗血裹其子」,都與實務經驗有關。「十產論」中,除「凍產」、「熱產」與上述天象因素相合外,楊子建對於胎位正順、坐婆手技、腳手先出不同時的處置與處方,卻宛如親見,與現代臨床產科醫學研究絲毫不差。古來男女有別,男醫涉及女產之事多為理論教條,楊子建這般幾近臨床的經驗究竟所源何來?或與宋代醫者家學淵源,家中女性遇有產育之事,往往親自督陣所得有關,但是否有其他原因?只好落句謙虛話:來日以待高明者。

曾有學者指出,漢唐以來女性行醫照顧的現象所在多有,最大宗者則為產育病變之屬,男性醫家甚少實際參與產育,對助產者的批評卻不絕如縷。在男醫女產的場域裡,男醫掌握知識的生產權與複製權,產婦與助產者雖非被動接受男醫權威,而能因地∕時制宜,但男醫對女產之事的批判,卻往往只針對第一線的助產者,時至今日仍所差無幾。

上述情況亦見於《婦人大全良方》中,「產難子死腹中」便記載道:杜氏生產「數日」不下,而「坐婆魂童救療皆無效」,只好央得陳自明出馬,陳自明指出產婦「產前脈不可考」,觀察產婦臉色後,定言子死腹中,開給「自合至寶丹」後果然「服之胎即落」。這類標榜助產者無用,男醫定奪的案例亦可見於其他醫書,真假吾人不得而知,但對於助產者在產育的突發狀況上知識應變不如醫者的描寫,則如出一轍。

除「產難子死腹中」外,「產難門」對礙產原因亦有多方描述,其中心批判卻不脫「坐婆疏率」,除最末「產難生死訣」外,其餘五論一旦談及產育,無一不視助產者為駑鈍生手。「若看生之人非精良妙手,不可依用此法,恐恣其愚以傷人命」的提醒無一不在,顯見醫者對助產者技術不精的焦慮(anxiety)甚深,這可能來自於產育線上的知識隔離(knowledge isolation)──男醫書寫女產,但除自家人外,卻多半無緣參與。當時助產者多為具有子息的婦人,有別於現代醫學中,同受專業教育的醫生與助產者(儘管位階差異仍在),她們以自身經驗助產,但顯然男醫不將這類產育經歷視為產科知識權威,至多訴諸醫方用藥與助產手技,因此,學術位階上男醫為先,實際應用面坐婆執首,遂成為無可避免的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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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的南宋,即便是首席婦科名醫陳自明,為難於產難之際,不忘排拒那些心細手巧的穩婆。

千年後的台灣,醫生與護士∕醫生與患者的組合,知識權力高低等差仍在。有關當局口惠實不至的作風,倒是中外如初一轍,一貫相承。

不同的是,女性生產的姿勢由直立產演變為床上身穿病人袍的代宰羔羊。高到可排進世界前十名的剖腹率,代表的是醫者眼中的難產早已不難?還是女體被「醫療化」的政治正確現實所箝制的一再切割?

千年時變。

但,關於產育,咱真沒進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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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南宋至今,要四捨五入後才到千年,數字偏執性犯賤,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