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30 19:23:40Zephyr

《他人的生活》下



悲劇人物、江洋大盜還是卑鄙的騙徒?

《對手》的作者在這裡評論道:「就刑事而言確實沒有什麼不同,因為死刑已經取消了。但就道德上,或者從他給自己製造的形象上來講,就完全不一樣了;做一個被難解的宿命現象擺佈,犯下令人驚駭也令人憐憫的罪行的悲劇主人公,和一個謹慎地專找家裡的老年人和無知識的人下手的小騙徒,為了免於懲罰,而將岳父推下樓,二者間的差異就不可以道里計了。」因此卡雷赫指出,霍曼九三年的滅門案超乎一切常情,使他成為一個悲劇人物,和江洋大盜一樣多少帶有傳奇色彩,但是岳父這件九六年時做了不予起訴判決的案子,不論真相如何,終歸使人聯想到,他基本上是個卑鄙的騙徒。
能夠騙得成,因為霍曼是個很有魅力的人物,包括在監獄裡,都還和探監的女老師(曾教過他的兒子安端奈)有過一段情,寫情詩給她。政要亞蘭卡利隆被關在同一監獄中時邀他一起散步……。岳父過世後,家人對他的信任不曾稍減,他反而更成了全家的倚靠,弗洛朗絲的弟弟說,有什麼事情,大家都說,等霍曼來了再講!而且,「世衛組織的醫生,我們普通小民望塵莫及,哪裡懂得……。」他做學生時,父母替他買的公寓後來轉賣出去,得到的三十萬法郎他留了下來,現在父母住的獨院房屋嫌大了,賣得一百三十萬法郎,也交給他去生利息。他卻開始大筆揮霍,找了一名情人,在巴黎的四星大飯店幽會,經常送名貴禮物給她,他在法庭上說,這是在「否認金錢的價值」。


滅門血案倒數計時……

情人柯琳娜是個剛離婚的心理學家,帶著一個小女兒生活。霍曼在她面前扮演結交權貴的國際名醫的角色,而且他知識廣博談吐不俗,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謙虛的專業知識分子。柯琳娜也交了九十萬法郎給他存進瑞士銀行裡,後來她堅持要把這筆錢領出來,而他已經還不出來了。拖延不下去,他最後跟她說,無疆界醫生組織創辦人,曾任部長的庫希奈早要邀約他晚宴,他們現在就選一個日子吧,同時在這天還錢給她。
結果時間定在一九九三年的一月九日,執刑現在開始倒數計日。在這期間,他母親很驚慌地告訴他,第一次收到銀行通知透支四萬法郎的來信;弗洛朗絲在外面則聽一個認識的醫生朋友說,新出版的世衛組織電話簿上沒有江─克勞德‧霍曼的名字,對方認為,世衛的財務編制很多,霍曼多半屬於另一個編制之下,和弗洛朗絲只是不疑有他地隨便提起,後者則聯想到,剛碰到一名丈夫也在世衛工作的太太問她,為什麼他們的孩子從來不參加世衛主辦的耶誕晚會?
一月八日星期五,霍曼照常送孩子上學,晚上全家在餐館吃飯,很早便回到家裡。孩子們第二天要參加小朋友的生日會,兩人畫好隨禮物附贈的卡片後,就上床睡覺了。
弗洛朗絲接到母親的電話,向她訴說喪夫以來的憂傷,弗洛朗絲受到感染,掛了電話便在沙發椅上飲泣。霍曼坐過去,把她摟進懷裡安慰她。他後來在法庭上說,從最後這個景象到他發現自己手上拿著沾滿血跡的橄麵棒,中間是一片空白,他記不起來弗洛朗絲最後說了些什麼。一月九日一大早,電話響了,他回答對方說,弗洛朗絲當天晚上不能參加主持教義課的餘興節目,他們要到她母親家去。
兩個孩子被電話鈴聲吵醒,他叫他們別打擾還在睡覺的媽媽,父子三人下樓吃了早餐,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坐在兒女中間。他知道,殺了弗洛朗絲之後,孩子將不得倖免,向他們說了許多溫存的好話,然後說感覺他們有熱度,讓小姊弟分別先後上樓去量體溫,像玩遊戲一樣蒙上被子,他再拿起裝了滅音器的獵槍……。他用冷水洗乾淨了血跡,帶著這把他十六歲時和父親一起去買的獵槍開車到父母家去。根據驗屍的結果,他們一起吃了午飯。他母親是唯一正面中彈者。《對手》的作者說,老太太也許意外在那一剎那過早回過頭來,萬萬不解地看到這個人人稱道的孝子竟然有一張魔鬼的面孔……霍曼在法庭上說,開車離去時,他又習慣性地回頭望望大門口,他每次造訪時,父母一定倚門相送,他總是難過地想,父母又老又病,也許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了……

七年來的生活有如進入「虛空的無人島」

霍曼接著換上隨車帶著的西裝去接約好的情人柯琳娜,同到芳丹白露森林去赴庫希奈的宴會。車子迷了路,只好打電話取消約會。在一處公路邊的休息場上,他企圖殺害柯琳娜,後者拚命掙脫,他也驚醒過來。在回程的路上,這位女心理醫生儘量發揮她的專長平撫對方,保住自己性命。霍曼回到家時天已經亮了,樓下客廳裡看來溫馨如故,孩子們的圖畫還在桌上。到了晚上,他知道拖延了那樣久的最後時刻到了,自己換上睡衣,在屍體身上和屋子裡澆上汽油,於凌晨四時前不久點上火。控方在法庭上說,他知道垃圾車每天四點鐘經過……庫希奈回答調查人員說,他從未聽說過霍曼其人,也沒有房子在芳丹白露。
霍曼從一九八六年離開醫學院到一九九三年一月初的這個週末,他七年來,每天提著公事包出門,就進入一個虛空的無人島。起初是將車子停在世界衛生組織的停車場上,身上掛著訪客的識別牌在大樓內所有訪客能到的地方活動,咖啡館、書報攤、書店、圖書館,買了大批書報,看上一整天。後來隨便找個公路休息站待著,記得每次換個不同的,免得被人認出來。他不時會到外地開研討會,這時弗洛朗絲替他準備衣箱,買好當地的旅遊指南,他便找個旅館住上幾天,仔細研讀指南,回家時可以向人講述旅行印象,也不忘帶給孩子們在機場買的紀念品當禮物。這種沒有任何旁證人的生活,卡雷赫說,就像他這個作家長期閉門寫作時一樣,久了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存在。
他的好朋友呂克說,他有一次請一名心臟科醫生在家吃飯,邀了霍曼作陪,主客之間聊了許多專業話題,客人事後對呂克說,霍曼的知識令他「自慚形穢」。霍曼在法庭上回答審問時說,醫生這一方面是假的,但他對父母妻子和兒女的愛絕對真誠,他一直是個好兒子、好丈夫和好父親;他的真和假其實也不能用一般的尺度衡量。和柯琳娜來往,他是否想找一個訴說真相的人?發現這也不可行時,他開始瘋狂地花錢,加速末日的到來?他想到過離家出走,就此失蹤,但他已經編造了一個生活,如何再編另一個?他沒有自殺,因為「不忍心所愛的人活著面對他的真相」。其實,他的一生都是在拖延觀望,能拖一時是一時,希望遮掩他謊言的奇蹟不斷出現,包括他最後的自殺都並不決絕;一方面他也是活在等待死刑的緩期執行之中。他特別會流汗,經常濕透床單,弗洛朗絲的弟弟說,當是因為他得時時刻刻照顧著他的漫天大謊。


社會新聞還是傳奇小說?

霍曼這個姓氏的發音在法文裡面和「小說」是同音詞,這是個神祕的巧合。但他的故事遠遠超過了一切虛構的情節。卡雷赫說,他沒有用小說的手法來處理,因為太不可信了。一九六六年首創「非虛構小說」一詞的卡波特(Truman Capote)以一件社會新聞為題材所寫的《冷血》(也拍成了電影),以六千頁的調查報告為基礎,仔細地描寫了殺害一家數口的兩名兇手的一生,從他們的童年到最後坐上電椅。敘述者步步跟隨他們的結果,最後在文學效應下使讀者產生認同的心理,被迫改變了既定的社會道德觀。卡雷赫則選擇了不做批判的中性語調,他很小心地對他手中的題材保持一個道德尺度,注意的是作家本身在其中應該處於什麼樣的地位。但文學面對這樣的素材究竟能做什麼?如果寫了出來,將這件社會新聞提升到傳奇的境地,又謹慎地堅持這個本來已全屬捏造的故事的真實,畢竟脫離了應有創意的文學。剩下來,霍曼事件的出現不也是在提醒每一個父母妻子丈夫或朋友:給人失敗和犯錯誤的機會,他才會真正重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