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15 23:25:37 白鴿子

葉胡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詩選



葉胡達•阿米亥(1924-2000),二十世紀著名猶太詩人,先後出版了詩集《詩:1948-1962》、《現在風暴之中,詩:1963-1968》、《時間》等十餘部,在歐美詩壇上具有較大的影響,被譯成數十種文字。他曾經多次獲得國際國內文學獎,2000年逝世。

 


《攝影家的方式》


攝影家的方式是當他構思一個鏡頭的時候,
如大海或綿綿不盡的沙漠,
他要找一些大的或者近的東西用在照片上,
一椏樹枝,一把椅,一塊圓石或者一個屋角,
為了表現無窮,他會忘掉大海和沙漠
——這就是我愛你的方式,愛你的手,你的臉,
你的秀髮,你在近旁的說話聲,同時忘掉
永無盡頭的距離和無窮無盡的終結。
當我們死了,這裏又只剩下大海和沙漠和上帝。
我們曾多麼喜愛通過一個視窗去觀看啊。
別了,遠的和近的一切,別了,真實的上帝。


《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


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們是怎樣精確地在醫院裏向大夫描述他們的疼痛。
即便那些還沒有學會讀寫的人也懂得精確:
這種是一跳一跳的痛,這種是
扭傷的痛,這種是咬痛,這種是灼痛還有
這種是刀割似的痛而這個
是一種隱痛。在這兒。精確地說就在這兒,對,對。

歡樂卻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聽人說過
在愛情和狂歡的夜晚之後:真是太棒了,
我都飛上七重雲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太空,拴在飛船上,他卻只能說,真棒,
真奇妙,我無法形容。
歡樂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確性——
我要用那種劇痛的精確性來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歡樂。我學會在各種疼痛中說話。

 


《我知道是多麼纖細》


我知道是多麼纖細的蛛絲把我和我的快樂維繫,
但憑這些纖細的蛛絲我已經給自己織成一副
堅韌的軟甲,用快樂的經線和緯線
為我遮掩裸體並保護我。
但有時我似乎覺得我的生活配不上
包裹我身體的這層皮膚,甚至配不上
我用來攥緊生活的十個手指甲。
我就像一個慣於抬起手腕
窺看時間的人,即便沒戴手錶的時候。
有時,當最後的水汩汩流出浴缸,
在我耳中也是夜鶯的歌唱。


《之前》


在柵門被關閉之前,
在最後的問題被提出之前,
在我被改變之前。
在野草長滿花園之前,
在再無原諒之前,
在水泥硬化之前。
在所有的笛孔被遮住之前,
在物品被鎖進碗櫥之前,
在規則被發現之前。
在結局被制定之前,
在上帝合攏他的雙手之前,
在我們無處立錐之前。

 


《永恆之窗》


我曾經在一個花園裏聽見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樹木上面
一個視窗總亮著燈,在紀念

那朝外探視的臉,
而那張臉也

在紀念另一個
亮著燈的窗口。


《肉體是愛的理由》


肉體是愛的理由;
而後,是庇護愛的堡壘;
而後,是愛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體死去,愛獲得解脫
進入狂野的豐盈
便像一個吃角子老虎機驀然崩潰
在猛烈的鈴聲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運氣積攢的
全部硬幣。


《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沒有時間
花時間去幹所有想幹的事情。
沒有足夠的理由
為所有目的尋找理由。《傳道書》
實則大謬不然。

人需要愛的同時也需要恨,
用同一雙眼睛微笑和哭泣,
用同一雙手拋擲石塊而後歸攏它們
在作戰中做愛也在做愛中作戰。

憎恨而後原諒,懷念而後忘卻,
規整而後攪混,吞咽、消化
歷史
年復一年的造就。

一個人沒有時間
當他失去他就去尋找,當他找到
他就遺忘,當他遺忘他就去愛,當他愛戀
他就開始遺忘。
他的靈魂歷盡滄桑,他的靈魂
極其專業,
可是他的肉體一如既往地
業餘。它努力、它錯失,
昏頭昏腦,不解一事,
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樂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人將死去,就像無花果在秋天凋零
枯萎,充滿了自己,滿綴甜果,
葉子在地上變得枯乾,
空空的枝幹指向那個地方
只有在那裏,萬物才各有其時。

 


《秋日將至及對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來臨。最後的果實業已成熟
人們走在往日不曾走過的路上。
老房子開始寬恕那些住在裏面的人。
樹木隨年齡而變得黯淡,人卻日漸白了頭
不久雨水就要降臨。鐵銹的氣息會煥發出新意
使內心變得愉悅
像春天花朵綻然的香味。

在北國他們提到,大部分葉子
仍在樹上。但這裏我們卻說
大部分的話還窩在心裏。
我們季節的衰落使別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來臨。時間到了
思念父母的時間。
我思念他們就像思念那些兒時的簡單玩具,
原地兜著小圈子,
輕聲嗡嚶,舉腿
揮臂,晃動腦袋
慢慢地從一邊到另一邊,以持續不變的旋律,
發條在它們的肚子裏而機關卻在背上
而後陡然一個停頓並
在最後的位置上保持永恆。

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們話語的方式。


《我的愛國生活》


當我年輕的時候整個國家也年輕。而我的父親
是所有人的父親。當我快樂的時候國家
也同樣快樂,而當我跳躍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躍
在我的身上。春天裏覆蓋她的青草
也同樣讓我變得柔軟,而夏天乾旱的土地傷害我
就像我自己皸裂的腳掌。
當我第一次墜入愛河,人們宣告了
她的獨立,而當我的頭髮
飄拂在微風裏,她的旗幟也是如此。
當我搏殺在戰鬥中,她奮戰,當我起身
她也同樣起身,而當我倒下的時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開始漸漸遠離了這一切:
就像有些東西要等膠水幹透之後才能膠牢,
我正在被拆開並捲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員警樂隊看見一位單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吹著大衛的《堡壘》。
他的頭髮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靜: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個唯一的一個年份
在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間
那年沒有發生什麼除了一個偉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樂
還有我的愛人一個在耶路撒冷寧靜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後我再沒見過他,但一個追求世界更美好的願望
決不會離開他的臉龐。


《耶路撒冷》


在古城的一個屋頂
衣物晾曬在傍晚的陽光下。
這條白床單屬於一個女人她是我的仇敵,
這條毛巾屬於一個男人他是我的仇敵,
他用來擦幹額頭的汗水。

在古城的天空
一隻風箏
在長線的另一端
一個小孩
我沒看見
因為有牆。

我們已經舉起了很多旗幟,
她們已經舉起了很多旗幟,
想讓我們以為他們很快樂。
想讓他們以為我們很快樂。

 

《當我歸來》


當我歸來我不會得到問候
不管是孩子們的聲音,或吠叫的
一條忠實的狗,藍煙也不會升起
不像傳說中的描述。

對於我不會發生什麼“當他
舉目望去”——如
《聖經》所言——“他目睹了。”

我已經跨越了作為一個孤兒的邊界。
很長一段時期來人們稱我為
一個退役軍人。
我再也不需要保護了。

但是我已經創造了一種乾哭
而且創造這東西的人
也創造了世界的結束的開始,
那是爆裂聲然後滾滾崩塌然後結束。

 

《愛情忠告》


給美好愛情的忠告:不要去愛
那些遙遠的東西。給你自己找一個臨近的。
要建一座明智的屋子還得去找
本地的石頭來把它修築,
這些石頭曾遭受過同樣的嚴寒
而且被烘乾在同樣的烈日下。
找出一位來,她有金色的花環
圍繞著她黑眼珠的瞳孔,她
應具備足夠的知識
瞭解你的死亡。愛情同樣存在於
毀滅之中,如同把蜂蜜提煉出
力士參孫宰殺的獅子鮮肉。

另外給劣質愛情的忠告:利用
剩餘下來的愛情
把先前那一個忘掉
做一個新女人給你自己吧,
然後用這個女人剩餘的
再造一個新愛,
並如此繼續下去
直到什麼也不剩下。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聽見你的足音,自東而西你走著
最後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書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後還有很多小時,
你還健在;
你已裹上屍衣
第一次。
而你永遠不會察覺
因為它繡滿了鮮花。


《今天,我的兒子》


今天,我兒子在倫敦
一家咖啡館裏賣玫瑰花兒。
他走進前來,
我和快活的朋友們正坐在桌前。

他的頭髮灰白。他比我年邁。
但他是我的兒子。
他說也許
我認識他。
他曾是我的父親。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我的靈魂》


一場大戰正在激烈進行,為了我的嘴
不變得僵硬,我的顎
不變得像保險櫃
沉重的鐵門,這樣,我的生命
就不會被叫做“先行死亡”

像風中一張報紙掛在柵欄上,
我的靈魂纏掛在我身上。
風一旦停息,我的靈魂便會飄落。


《敞開關閉敞開》


敞開關閉敞開。我們出生之前,萬物都敞開
在與我們無關的宇宙。我們活著的時候,萬物都被關閉
在我們體內。等到我們死了,萬物再次敞開,
敞開關閉敞開。我們儘是如此。

我以絕對的信念堅信
我以絕對的信念堅信,此刻
有千百萬人正站在街角
和十字路口,在密林和荒漠,
向另一個指點著該在哪里轉彎,走哪條路,
什麼方向。他們詳細地解說著該怎麼走,
到那裏最近的路是哪一條,到什麼地方可以停下來
再問問別人。那裏,然後是那裏。
是第二個拐彎,不是第一個,在那裏左拐(或右拐),
就在一棟白房子旁邊,一棵大橡樹右邊。
他們解說著,用興奮的聲音,用揮舞的手勢
和點頭搖頭聳聳肩膀:那裏,然後是
那裏,不不不是那裏,是那裏,
就像某種古老的宗教儀式。這也是一種新的宗教。
此刻,我以絕對的信念堅信。

我以絕對的信念堅信死者必復活,
就像一個人想回到一個心愛的地方,總會落下
一些書本,籃子,眼鏡,小照片,只是為了
他能找一個藉口轉回來,所以死者
他們離開了生活也必會回來。
有一次我在秋霧中
來到一座廢棄的猶太墓園,但死者並未將它廢棄。
那個園丁肯定是花卉和季節的專家,
儘管他不是猶太死者的專家,
但連他都會說:“他們每夜都在練習復活呢。”

 

《洪水》


那個著名的法國皇帝說,哪管我身後洪水滔天!
義人挪亞說,洪水,在我面前;
離開方舟時他宣告,洪水拋在我身後。
而我說,我就正正在洪水當中,
我是方舟和百獸,包括潔淨的和不潔淨的,
我是一體兩性,雄和雌,
我是紀念的動物和遺忘的動物,
我是美好世界的葡萄苗子
儘管我不能飲我自己釀的酒。
最後,我將成為一座高高的阿拉臘山 ,孤獨而乾燥,
肩頭扛著一條陌生的空蕩蕩的方舟
裝著一些愛的殘羹,祈禱的廢料,希望的碎片。

 

《我要活》


我要活到所有的言辭在我嘴裏變成空虛
只剩母音和輔音,或僅有母音,僅有悅耳的聲響,
我體內的靈魂成為我要學習的最後一門外語。
我要活到所有的數字都被定為神聖,
不僅是一,不僅是七,不僅是十二,不僅是三,
而是所有的數字,呼雷卡戰役 中的二十三個死者,
通往神秘之地的十七公里,寬限期的
三十四個夜晚,一百二十九個白天,
光年的三十萬公里,幸福的四十三個瞬間
(而我生命的年時中所有的數字還是X)。
四千年的歷史和四十五分鐘的考試。
白晝與黑夜沒有數位——但它們
也應該被計數——
甚至無窮也將被尊聖,然後,唯有如此
我才能得到安息。

 

《我的父親是上帝》


我的父親是上帝但他還不知道。他給我定下
十大誡律,但卻沒有雷鳴沒有怒火,
沒有火柱和雲柱 ,而是溫柔的
滿懷愛意。他的訓誡添加了撫摸和婉語:
“你願不願”和“請”,同時用同樣的語調
吟唱著“記住”和“一定”,以及
在一條誡律和另一條誡律之間
默默的懇求和流淚:汝不可
妄稱耶和華你上帝的名,不可妄稱。

 

《愛的語言和杏仁茶》


“雷拉”,夜晚,最最陰柔的事物,在希伯來語中
屬陽性,但同時又是女性的名字。
太陽屬陽性而日落屬陰性,
陰性之中對陽性的懷念,一個男子體內
對女人的渴望。可以說:咱倆,可以說:我們。
“埃洛希姆” ,上帝,為什麼是複數的?因為所有的祂
正坐在亞柯港 一個蔭涼的葡萄蓬下
打撲克。而我們坐在旁邊的一張桌上,我握著你的手
你也握著我的,卻沒有紙牌;我們
既屬陽性又屬陰性,既是複數又是單數,
我們飲著加了烤杏仁的阿拉伯茶,兩種滋味
原先並不相識,但在我們嘴裏合為一體。
咖啡館的門背後,靠近天花板,寫著:
“慎毋遺失,後果自負。”


《我看見茉莉花開》


我在花園看見茉莉花開,香飄在秋風裏,
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過失,多大的浪費,
多麼慘痛的一個失敗。我看見太陽浮上海面,
我看見上帝,多大的過失,多大的希冀!
我看見兩隻小鳥在飛機場
被囚禁在閣樓。絕望中它們莽撞地飛。
哦,多大的過失,多大的奮爭,多麼拼命的愛,
哦,一個沒有出口的出路,一個聖靈 撲翅的異像!
而在高空,在這一切之上,一架飛機盤旋。我在努力,
它說,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們在控制塔
對它說。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甩開對喪失的恐懼》


甩開對喪失的恐懼我投入喪失之中的恐懼。
我再也不能待在它們之間在這個小小的
無人地帶熬過我永無盡頭的日子。
我的手是搜尋的手,試探的手,
祈願的手,落空的手,
總是摸索在桌面上紙頁間抽屜裏
櫃櫥裏衣兜裏,找到
它們的那一份喪失。用這雙
搜尋喪失的手我撫摸你的臉龐
用這雙懼怕喪失的手我把你抱緊
摸索著你的眼睛你的唇,就像一個盲人
像是丈量,像是迷失,像是在丈量中迷失。
因為只有懼怕喪失的手才是愛的手。

有一次我在看一個小提琴家演奏,我發現
在他的右手和左手之間僅有的就是那把小提琴,
但這是怎樣的一種之間,怎樣的音樂啊!

 

葉胡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詩選:

http://www.my285.com/sc/yishi/amichai.htm#17   

晴雨 2009-05-27 18:30:21

謝謝你介紹這位詩人

阿米亥的許多詩我都很喜歡

最喜歡

1永恆之窗

2我的靈魂

(風一旦停息,我的靈魂便會飄落。這句寫得真深

刻)

3敞開關閉敞開

版主回應
晴雨也來了,開心:)

他的詩我只在網上看過,有機會一定要買他的詩集來看,

但翻譯不知道翻得如何,這是最重要的。



以上都是我喜歡的,供分享。問好。
2009-05-28 20:49:54
不小心路過 2009-05-18 15:44:43

每一首都不錯

最喜歡"永恆之歌"跟"我的靈魂"



謝謝分享^___^

版主回應
最近認真讀了阿米亥的詩,覺得他的詩真的不可多得,是最近最能震撼我心的詩,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問好。
2009-05-18 21: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