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我喜歡夜長夢多
在不同的夢裡養著不同的動物
昨晚養了一隻樹獺
牠懶散地告訴我
今晚將有一頭犀牛，蓄勢待發

我獨自面對牠發亮的尖角
感到莫名的威脅
牠保持不動，不進睡
皮膚由灰轉白
我才醒過來
已經是大白天了，你呆在床邊，像趴在樹上睏倦地等待


五十二


獨木橋下
川流緩慢
這緩慢、清澈與律動，誰也拆毀不了
即使扛斧頭的人來了
獨木橋知難而退

我在橋上風清雲淡
攤開內心的棋盤
這人間的棋局沒完沒了
我需稍歇一陣
等局外人伸來救援、撫慰之手


五十三


我很榮幸能擁有第一把琴
在蔚藍晴空中書寫人生序章
喚醒土地裡埋起的樂器

張開圓嘴唇的
都有一把好嗓子
天天熱衷於歌頌
頭頂置換著花圈、紅鵝冠或海星幾顆


五十四


晨光是一把金燦燦的鑰匙
打開所有昏睡的鎖孔、喉嚨
使鳥聲鳴囀
眾生展開平等的羽翼

我常常在夜裡丟失腳印
你說要學習把光亮踐踏出來
我吩咐鎖匠打造一雙鐵皮鞋
夜夜磨擦出火花
濺上你的水袖，你的浴簾


五十五


他苦心鑽研的神奇炸彈
只爲了終有一日
能炸開她的肉體
又不致於傷害到她

她的肉體毫無損傷
而無處不在……
化腐朽為神奇之事
促使他變成隨時引爆的火藥庫


五十六


我在風中灑滿密密麻麻的密碼
只有她細心解讀
我在空中藏起大炮
守護大雨傾盆的城堡

她以鏡子抵達無人之境
裝飾新建的莊園
為園丁編上暗號
當我路過時，以另一面鏡子照見前路，與她重逢


五十七


我坐在月亮上想她
有時恍神
摔個粉身碎骨
才撿拾她散了一地的清亮的笑容

白晝，叢林浮動白兔身影
獵人失了方寸
弓箭掛在樹梢頭
晃了晃身
就不見了
而她的微笑連同星月升起
我必須揮霍整片青天


五十八


多久沒見過那雨後春筍
綠得心頭發癢
斧頭吻它幾下
新鮮欲滴
正慢慢融入皮膚的香水

你在雨後換了面目
舊人無跡可尋
抽芽，拼命往上爬
階梯一直在響
鐘聲遠在遠方
竹林捧起大片清水沐浴自身


五十九


野花野草一陣耳語
秘密基地無人入侵，無人烟
只見亂麻、廢置布娃娃、風琴亂成一團

聲音更瑣碎了
夢境很遼闊
每隻昆蟲分得一杯甜汁
飽胃後，各自吐露心腸裡的小人兒
他們舉止神秘
活躍於暗室，與我們的臆想


六十


“仁愛之家”裡，撫慰永無止息
她說要成為她們的一部分
成為奉獻的絕大部分

禱告完畢
她披白袍，施出素手，仰起素顏
使貧困者釋出心中的牛羊與牧場
使“愛”踏出腳印
被受洗者尾隨


六十一


雕塑的雙翅長滿苔蘚
她在安靜中度過這一天
鳥不知疲倦地築巢
這隨風蕩漾的輕便建築物

階梯上灑落遠方的光暈
開墾者走在前方
庇護者走在後方
鐵塔居高臨下
俯視雕塑中走出軟心腸的肉身


六十二


策馬的將士，放下鞭子
站立於凱旋門之上
廣場上響起一片掌聲、祝賀辭
歡迎清風出谷
吹拂你我的臉頰

勝利今日注定
酒杯從地下室端到桌上
寒暄一番
互相擁抱
大門兩側鑲上花邊，掛水繪的虹彩


六十三


一場無人的演奏
才能進行到底
你我有生之契約，在死亡到來那一刻
還要繼續大動聲色地上場

肉體互相碰響
指間流竄著音節
火中深藏水的獨奏
盡頭實在太遠
難以追溯到源頭


六十四


會禱告的，還有木椅與菱形地磚，
從聖經中勾畫出來的油畫。
神聽到了一切
創造了一切

我們從創造中獲得喜悅
在廢墟種下綠野
新鮮感維持不變
刷新彼此的世界和語言


六十五


把影子小心地裁剪出來
裝回家
看著它一天天地縮小
小到只剩下自己的身體

那麼多人跑到大街上
忽略了陽光的存在
忽略了“存在”本身
不用理會尾隨的事物
它們虛無，非發光體
你面前有無數通道，通向莊嚴的競技場
最終慶祝的舞蹈

六十六


舊輪胎遭人遺忘
卻一天天地樂於膨脹
身邊圍繞龐大的空氣
氣息迷人，如添加了你的成份

滾來滾去的塵埃
幻變的人間舞台
自我翻新已成火辣話題－－－－
浴室勤於清洗
硬幣兩面乾淨，光線下接近透明


六十七


我的雙眼
常常苦於事物的清晰與模糊之間
孔雀開屏的一天
霧中取卵的另一天

過河時身子要輕
避免把河水弄濁了
“身子輕的話不是可以飛了嗎？”
那不只是過河這種閒事了
飛渡也不在高低、長短之間進行
它不分輕重，它不在任何視野之中


六十八


俄羅斯方塊的複雜結構
最後砌成一堵簡單的墻
我在墻上畫出一個清淡的輪廓

等你長出一隻鼻子
一張嘴，說出“我愛你”
真的很複雜
墻上滿是不會說話的，蜜蜂的嘴巴


六十九


請直接說出：
螃蟹以大海為鄰
昆蟲擇花草、良辰而棲居

你以我為榮
生命以氣息、旋律、動身前往樂園為首要
材料堅決原創
又愿意分享、同樂
度過同一天，撐不同的船槳前往神之殿堂


七十


它無處不在，它算得上什麽？
我到處遊歷而不引人注意
了無痕跡

我喜歡的，我儘量不去擁有
睡過的地方，小心清理我的皮毛
請不要隨便成為他人之回憶
你有你的朝露
我有我的晚餐
各取一本《詩經》
讀到最美最深處


七十一


古老的鐘鎖住一片海的時間
你輕身經過
藍色鐘擺
晃向永恒

我將要提及的一切
在下一刻準時應允
你的午睡
使海流逝得更慢
輪船為夕陽沉淪得更慢


七十二


毫無疑問，這是你的年月。
為你所傾倒的年月
遍地麥芽糖
或日益肥沃的水田

你的針線縫補我受傷的視野
鴿子樹飛了起來
迎向光源處：
你的針尖釋出無窮光源，這是你的年月。


七十三


她們在粉墻黛瓦前
吹出彈指欲破的肥皂泡
七彩的圓圈逼向天空
早已破碎的，必將復原

泡沫掩沒著衰老之軀
明日之時
浮出一副新荷的身段
我就是立於荷葉，手捧雨滴的池中人


七十四


假肢體在月下變得柔軟
一觸碰，仿佛真實的肉身
他們在白天如何長久忍受著
撐到晚上：你無法猜測我的不忍

你的肢體語言不會有假動作
這我深信不疑。
日光中
有誰像我那樣，強烈期盼你動身前來看我
即使粉身碎骨，殘缺不全


七十五


你的古典氣息
使三角龍復活於世紀公園的草地之中
牠靜靜地吃草
身上閃爍著陽光

騎在牠背上的人們
學不會殺戮
牠馴服於你的裙裾之下
回不去血腥的侏羅紀公園


七十六


隔著一道玻璃
看瓷花豹圓睜雙眼
豹斑栩栩如生
鎖住了我的視線

牠無聲的吼叫是否具備一點磁性？
我需要你陪同作證
花叢開滿兩邊
店鋪開至深夜
我們隨牠遁入瓷器的空曠，越滑越遠


七十七


殘舊的摩托車放棄馳騁
倒在野花地裡
清風剝落它的銹蝕皮膚
輪胎深陷的泥巴一一剔除

也許馳騁該在夢中進行
無所阻撓
又“無垢而暢達，有如河邊洗耳”。
我們清洗一新
只爲了奔赴四通八達、無盡的公路


七十八


指揮家面前的花圈
不會因為他此刻的靜止
齊聲哭泣

指揮生命節奏的樂章
燙過每一雙凡塵的耳朵
我們屬於青春樂團
歌頌花圈上的光芒


七十九


桐花白得耀眼
覆蓋春末的黑色石階
心裡灑滿灰燼的人
艱辛地拾階而上
找尋一處休憩之所

你吻過的那一朵
忘掉了醉生夢死，返回枝頭，又活過來一次
捧松茸下山的松鼠
早為伴侶奉獻出全部的松果


八十


我深愛著鴛鴦身上那些
不規則的彩繪
映在水面上，更加迷幻

正如我喜歡你不規則的形體
總以驚喜相贈：
以春風、以霜露、以睡蓮、以花旦
以桃花映襯的畫眉，以一塵不染的空桌，與我相遇


八十一


時間將賜予你一具金黃之軀
並得到光的永恒傾注
你與黎明同步，有同等的榮耀

我掌上滿載熟透的果肉
只供圓滿而甜蜜的你品嚐
桌上傳來了頌歌與詩篇
將你的冠冕傳得更遠


八十二


她同時擁有建築物的寧靜、結構美，
與不可追溯的往昔。
她體內居住的浪濤
一次次拍打我的眉睫與黑色碼頭

她揭開自己
也就揭開了無盡之夜的序幕
揭開我的肋骨，與大地暗藏的經卷


八十三


一排大白菜裸露於堤岸邊
雲被燒過的身體
漂在清澈的江面上
你涉水而來
引我動身如風

如雨，不如止水
你因此看清自己的清妝、霞光
你再也不需漂流，風塵僕僕了


八十四


你的均勻呼吸
像一盞明亮的燭台
火光下的讀書聲
越過藏在黑暗中的臉龐
清洗他們的耳朵與嘴唇

你的呼吸也有靜息的一天
我也有抱燭入睡的年月


八十五


夾竹桃天蛾破繭而出
牠僅有幾天的光景
尋覓隱身於世的夾竹桃

該如何描繪她的盛放？
如同火焰，使投懷者瞬間化成灰燼
如同仙境，天蛾闖進了蝴蝶谷


八十六


流星砸不毀的佛祖啊
請你保佑她一路平安
抵達我開闊、無瑕的小山坡

在你庇護下的道路，明澈、乾淨
繁木叢生，甘甜滿枝頭
歧路退避而去，鼓掌的花仙頻頻現身
她在你的注目下成為洪水不能擊潰的橋墩


八十七


充斥賣花女氣息的清晨－－－－
沒有賣掉的初春與嘴唇
沒有褪色的裙擺與花紋

她們的心情隨著蝴蝶起伏
蝴蝶販賣的秘密很甜
蝴蝶吻過的街道歷盡無數變遷


八十八


九個布偶有著九張不同的笑臉
你混入其中
笑出最後燦爛的一張

九個幸福相扣著的花環
只欠你這最後一環
卸下你的悲傷與枯容吧
十座綠色島嶼將逼近天堂


八十九


秋後的秋千
寂靜如冬天的田野
晃過去的曾經
遞過來新的杯盞

我們長新肉，吃下春季的糧食
不再浪費時日與詞語
不再計較身前身後事
陪秋千擺蕩得比永遠還遠


九十


在斑駁的瓷磚一角寫上“不可分割”
在黃花搖曳的路軌說出“不可分割”
我的翅膀也就是你的翅膀

不可重複昨日
不可沉溺“生死兩茫茫”之類的句子
身處兩地，同時擁有不可分割的夜空
綴滿互相為鄰的恒星


九十一


微風一吹，我若有所缺
缺一個透明的器皿
盛載兩棵富饒的櫻桃樹

我的紅色鳥喙
欠缺一次長鳴
或被“雛菊之手”細緻描繪
等到器皿開花
攜種籽南下


九十二


你在樹影斑駁的墻上
簽下屬於這個世紀的名字：
安逸－－－－
安逸。

大街小巷安逸。
屠場、墓園安逸。
你披上柔柔輕紗
在嵐霧中轉身而去


九十三


享用一場語言的盛宴
這是你的福分：
嘴唇開花結果，
鼻尖漫過一陣又一陣的香氣

你赴會而抵達了樂園
你守望的一切即將出現
我會是最後一個高舉杯盞的人
也是第一個落滿灰塵的人


九十四


春天即是溫柔的簡稱
你的溫柔翻山越嶺
最終深植我的懷裡

你的指頭一下一下地
觸動著我那熟睡的小獸
使牠溫馴如故
使牠謹記著“堅守”二字


九十五


蘆葦隨風吹響了
金黃的薩克斯，
無人觸碰的，
孤獨的薩克斯

它體內洶涌的湖水被吹出來了
這讓白鷺感到吃驚
它們一起打開翅膀
又隨星辰悄然隕落


九十六


無所不談的下午
你離初夏很近
近到不能呼吸

離短吻鱷遠一些
離長恨歌更遠一些
你離柵欄很遠
離家園很近


九十七


請留一些空隙給我
不被人所察覺
我將在這僅餘的秘境
放飛滿滿的蜻蜓

你時而在翼上
時而隱於細卵之中
你隨牠們輕輕點水
點綴著我的江山


九十八


我要的答覆無處不在
像你甜蜜的淚水
無法隱藏

你回答了我的秋天
回答了我的麥田
他們的執拗顯得多麼天真
你的答覆已成夕陽的撫慰


九十九


我可以忍受孤獨
但不能忍受腹痛
它的劇烈不安
像有千萬兵卒逃離戰場與山河

只有你能停止干戈
按住腹痛之處
隨即靜若止水－－－－
你是他們要找的止水


一百


被我描繪無數次的風景
你隱身其中
被我拒絕而又迎接的人群
你也隱身其中

你的聲音僅剩下寂靜
我在寂靜中
了無痕跡與悲苦
與你同步
撰寫情書


（完）


２００８年７月－－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