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17 22:03:04 白鴿子

《  活 著  》


                 

朦朧中醒來,聽到他們談論著
那份病歷報告:因大量玻璃碎片嵌入大腦,
故容易產生幻覺,但不影響生命安全。
你看見我睜開眼睛,就大哭不止。
這是昏迷後的第十天,剛好是復活節。
我從十天前那場車禍中,得到了這間病房
與薄荷氣息般的蘇醒。
雙腳長出無知覺的蘑菇,擋住滑落的淚水。
你的手似乎摸到腦中的碎片
看到了天堂裡他的那張臉。是的,
我還活著就是替他呼吸,像天堂降落到人間
並免去你以後的內疚之苦。
把病歷卡上的字跡擦掉,我們向醫院裡的一切
致以感謝卡。那窗外的幾棵龍血樹
來自非洲加那利島,看起來很長壽。
它的木質部受傷後,分泌出一種叫“血竭”的樹脂
每個中午都吸引大批病人,用瓶子收集。
他們斑駁的受過傷的臉龐,我們該致以安慰卡。
玻璃碎片活躍起來了,他在腦袋裡
晃動輓聯一樣白茫茫的身體。
你從褲兜取出海螺,它成為晚上善良的海邊治療師
在我失眠時,播放時遠時近的海浪聲。
或抓一隻夏蟬放於唇上,她不休止的聒噪
竟能當成體貼的催眠師。如果把龍血樹
看成一個個披頭散髮的老人,
他必定在我腦袋中,打開緊閉著的窗戶,
想讓你探頭瞧進去。你不必慌張
這不是紐約的春天,但雨水再傾斜一點
會滴向紐約的屋檐。同時深呼吸,我們三人
在深海裡,獲得足以活命的氧氣。


使他一直沉入海底,不能回到岸上
這不是你的錯。那年春天
“蝴蝶效應”的話題十分敏感,
你是其中一隻蝴蝶,
他是一大群瞎子當中的一個。
瞎子對蝴蝶窮追不捨,愛牠的花粉
與腹中的甜蜜。他只有在左碰右撞的追逐中
才能復明。(這個時候,蜜蜂蜇了我一下
要我書寫慰問卡,寄去紐約公共圖書館)
使他復明的,還有閱覽室的大堆書籍。
兩排吊燈投下光線,為書中的植物
提供光合作用。那時,他初次接觸龍血樹
一棵棵徑直往上長,頂住吊燈,
並引來公園裡的蝴蝶,與博物館的雕塑。
“你讀書時不會打盹,像一尊沉思的雕塑,
在公園裡釀蜜的花朵都這樣說。”
那時,她們替你說出了“愛”。
花瓣貼緊脊背,變成了斑斕的翅膀。
你喜歡在他的追逐中,飛一下,停一下
時而放出光暈,讓他一陣暈眩。
(我又陷入了迷糊的狀態,像對花粉過敏)
他駕駛迅速的車子,在夜晚
追逐光明。不顧安全,而粉身碎骨。最後活在我的腦袋裡。
這是否不幸?花叢中的不幸
書架與書架之間的不幸,目光觸及《蒙羅麗紗》的不幸。
我該要在慰問卡上蘸點蜜糖,
讓他忘掉苦膽的不幸。
那年春天的車禍,街道兩旁擺放著鮮花
路人為毀掉的車子,刷上白漆
彷彿給了他永恒的光明。


來探病的親朋戚友,都有一張
善意的笑臉。他們低頭書寫慰問卡
塞進我的衣襟裡。
他們隨後含笑告別
回到各自恬靜的花園,對花彈琴。
關於花的記憶,他有些觸動。
紐約的某個公園,人們喜歡餵松鼠
吃火腿。他卻執著地把各類花朵
一點點餵給牠們吃。
“有點苦澀嗎?因為剛開出來的,
難免少了滋潤,或許蜜蜂需要勤於耕耘。”
她們的美麗在於每天的燦爛,
或供給他們悲欣交集的咀嚼。
公園上一刻是甜的,下一刻
是恍惚的,掙扎的,也有可能
陷入拆毀的危機。
但這一刻,它在你的呵護下保持原貌,
隨時長出新品種的花草,蹦蹦跳跳的松鼠們。
你手指上的傷疤
回憶起牠們的小嘴唇,春風拂過的白白的大牙。
毛茸茸的身軀,從樹上躥到長椅下
又回到兩人緊貼的懷中。
這些情節,夢囈般的一一說出。
他抵制著自己從我腦殼中飛出,
像松鼠找到另外的藏身之處。
你是花叢,這所香氣彌漫的藏身之處。
我們都很愿意,
躲在其中,五臟六腑全被花掩埋。
公園遭遇了改建
但其中一處無法挪動,尚留餘溫。


夜空,星群一寸寸地移動。
救護車疲倦於一天天的拯救,奔忙,
到明天,它在晨光中卻是嶄新的。
使我們眼前一亮。
此刻,腦袋漆黑一片,
他在沉睡,打小聲呼嚕。你的臉
移向窗前,被月光燙著。
胸脯起伏著,兩手按住不安的海濤。
我毫無倦意,熱切期待明天的早餐,
與物理治療。就像空廊上的病人
每晚被鎖上沉重的鐐銬,
去尋找護士遺失的唇膏。那是一把鑰匙,
紅色的,不易察覺的。
我驚訝於他們毫不呻吟,
每次的蘇醒,像獲得一把鑰匙。
但這把是短暫的,易於折斷。
不要告訴他這一切,
他總相信根本沒有所謂的病人,
救護車只是天堂裡的白馬,
把死去的人載送到雲上去。
對於這種說法,你總不能釋懷。
你每天看著雲朵發呆
看它們時高時低,偶爾抽搐幾下,
下起了雨。護士跑進來,驚慌於
誤把唇膏混入早餐裡。
我不責怪她,並一心想毀掉這把鑰匙。
敞開是自發性的,
我有能力毀掉醫院裡所有緊閉的門窗,
只要你的手按住我的額頭,
撫慰他動蕩、閃著碎光的身體。


他的身體,如今埋在墓園的寂靜之中。
那裡的銀杏,
一棵挨著一棵,守住鳥的啁啾聲。
你每到那裡一次,
就用繃帶纏住我的額頭,
把鳥的啁啾聲裹進腦殼裡,供他午睡。
一到秋天,滿地黃葉。
孩子們不懂哀傷,只自顧地玩起積木。
在他們眼中,黃葉是碎的,
可以像積木一樣拼湊起來,
墓園在手中,能拼出多個不同的結構,
每一個都帶來驚喜。
每次拆毀,重構,也不會驚醒他們。
從教堂裡傳來的鐘聲,
清脆,拽住鳥的尾巴,傳得更遠。
有一枚銀杏葉片,落於積木之上。
它不會破碎,並得到了神聖的信仰
被鐘聲一遍遍地洗禮。
像他躺進我的木頭裡,
愛著安逸的木紋,爬滿整座墓園。
你是他朝思暮想的水分,
密葉間撒落下來的光線。
午睡斑駁,清風吹過,清風帶不走滿地的碎葉。
我駐留的瞬間,滿腦子的玻璃碎片。
我屏住呼吸,聽見土壤下的他們
參與關於“苦盡甘來”的課堂。
銀杏結出的白果,
砸在孩子們的臉上,得到了課堂中的教誨。
他們不再倒下,
享受被長埋,又清醒地活著,痛飲淌下來的甜汁。


快要接近出院的日子,
我的身體漸漸復原,繃帶一層層地解開,
同時勾起他的回憶。
那時候一放學,你們跑到大大小小的畫廊裡
擦亮眼睛,把風景藏在心裡。
比如梵高的《盛開的杏樹》,或
莫內的《打陽傘的女人》。
那些幸福的畫面感,
現在再怎麼費力也捕捉不了了。
你看,一樹白茫茫的杏花,
開在畫廊的每個角落。
(護士的衣襟上有一朵,手術台上更燦爛無比。)
他貪婪地嗅著花香,鼻子紅腫了。
而你對那打陽傘的女人很敏感,
她模糊的臉,印象深刻。
她躲過了多少場風雨,
才能安然佇立在青草地上。身後的藍天,
浮現白雲砌成的天堂。
“他現在活得很好,有時騎著白馬,
有時躺在繽紛的油畫之上,成為不朽的景象。”
我竟把你的話,寫在所有病歷卡上,
讓病人含著淚,每讀一次,就活過來一次。
等他們都出院之後,
我就會毫不留情地,用他獻出的橡皮擦,
擦掉整座醫院----
包括杏花覆蓋的手術刀,
切割窗戶的鋸子,裂開的病床,
埋著呻吟聲與抽泣聲的錄音機……
從此,我們過上新生活,
每逢遇上不幸的人,致以體貼、滿是祝福語的卡片。


08、4、16完稿
ifyouknow 2008-05-03 18:21:43

你好......你的詩好長啊~

這實在令不擅現代詩的我汗顏萬分。

也許死亡與生命的拉鋸,就是這精彩萬分的人生吧!

版主回應
詩,不在於長短

而在於抒發當下所要表達的意境,呵

希望當生命與死亡必須面臨拉鋸時,生能勝出啊

謝謝來訪,奉茶一杯,常來
2008-05-05 10:40:47
你心愛的老婆 2008-04-26 19:40:11

我每天都想你千萬遍啊

睡覺的時候

哈哈!

版主回應
是有千萬匹綠馬闖入你的夢境嗎?

))
2008-04-27 13:39:03
你最愛的恐龍 2008-04-25 10:34:27

這首詩充份表達了活著的意義

從詩裡感受到對人世眷戀的意象

及作者要表達的"愛是無私"的精神

很bravo的一首詩

把它刻在心版上了.............

版主回應
大恐龍終於來了,哈哈!

我愿我寫的每一首詩都能深深地刻在你的心版上,隨時都能翻出來,讀它一遍,想我幾遍……
2008-04-26 11: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