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5 22:11:22 白鴿子

刻木記事(13)之《雨滴》




  跟往常不一樣的是,今年中秋前夕,竟下起連綿的雨,時大時小的,下個不停。
  昨天晚上從老父口中得知婆婆剛離開人世。我聽後,說不上有甚麼感受,這事情說來就來了,我們都來不及反應。老父說親人們都決定了第二天就替婆婆辦喪事,我打了個電話給部門經理請了假,便與老父老弟趕回圳埔嶺村。
  夜雨一直敲打著車頂。同行的還有姑丈、姑姑。一路上,姑丈高聲扯著閑話,我聞到他一身酒氣,就猜到他已喝醉了。聽他說,9月23日這天是他父親的大壽,萬萬想不到,到了晚上擺喜宴的時刻,也成為姑姑母親的忌日。他還說著前幾年為他老父設宴都是好日子、好天氣,怎料到今年會下起雨來。他心裡似乎感到有甚麼不祥的事情隨時要來。這就是命運啊,誰也預料不到,抗拒不了。
  到了村子,從堂大哥那棟屋子的黑巷走到婆婆住的那間矮房,房門口已堆坐著親戚們,他們見了我們也不吭一聲,臉色沉沉的,像經歷了很多內心的折磨。只有大娘走上跟前,一人給一封紅包,一根紅繩,還有一條被一隻針穿著的白毛巾,要我們搭在肩上,說是“做孝”用的,只管照著辦。隨後姑丈吩咐我們遲來的每人燒三柱香,向婆婆敬拜,送她最後一程。
  我又看見婆婆那張瘦削的臉。這次看起來一片蠟黃,嘴邊還塗了一些類似白沫的東西。記得某天夜裡,我跟老母騎著自行車到這裡來探望她,那時候她像是睡著了,女傭人說她可能醒著,只是眼睛睜不開,連說話的力氣也使不出。我喚了她幾聲,也不答應。到了如今,我是怎麼喚她也不會答應的。
  即使她的三個女兒跪在她的面前,哭得撕心裂肺,她還是靜靜的躺在那裡。我實在忍受不了這陣哭聲,走出矮房,低頭看著叔叔在燒元寶。火漸漸大了,濃煙一節一節往上升,燻得我眼睛酸溜溜的,想掉眼淚。但我忍住了。我是在一片哭聲、雨聲與火的躍動聲中慢慢平復著自己的心情,不能讓自己也垮下去,我要安心地送婆婆最後一程。
  到了子夜,有哭累的親人,也有被悲傷與沉默壓得累了的親人。大伯便從別家夜店裡叫了一鍋豬骨粥來,給大家填填肚子。大伯知道大家都累得餓了。是啊,人累了就會肚子餓,就要吃一些慰藉的食物,讓自己安下心來。那一鍋豬骨粥真的鹹了些,像含著塞在逝者口中的鹽巴。我們填飽肚子後,時間很晚了,老母說陪我跟老弟回家休息,明天還要早起床。老父他要留下陪著婆婆,說有人在她身邊總不會寂寞。我們三人便乘大伯的車回家去。
  大清早,母親就喚醒我們,說要準備辦著送殯的事。我吃了些麵包,便一起去到婆婆那間矮房。
  她還是像昨晚一樣,被一張壽被蓋著身體,黃臉也被一張冥紙蓋著,頭戴一頂黑帽,睡得很安祥。我們一到步便給婆婆上香敬拜。大伯跟老父端著三碗飯和一些乾餅到她腳跟前,說讓她吃個飽飽的上路。堂大哥說殯車快到了,三位姑姑又聚到婆婆身邊嚎啕大哭,那陣響亮、痛徹心扉的哭聲推著其他親人走出矮房,似乎她們用這放肆的哭聲阻止其他人靠近安慰,甚至能說成是打擾她們。其中一個姑姑邊哭邊說著些含糊的話,像有埋怨,也有莫大的遺憾與悲痛。我是避著這片哭聲與煙霧而向後退著,靠在附近的牆邊。
  受著年月與風雨的捶打,牆身斑駁而逐漸剝落,牆的中央有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我不經意地發現,在鐵門上寫著幾個模糊的紅字,定睛一看,我差點被嚇壞了---我死的好。這四個像用濃血寫成的字,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我也悄悄叫了老弟湊過去看,他也看得怔了一下。我跟他說這事情情願不是其他人所做的“好事”,也希望婆婆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殯車到了。當工作人員把婆婆的遺體用黃色裹屍袋包好後抬進車裡去時,姑姑們這次哭得低聲了,也許她們也想自己的母親能去得安靜。
  但雨沒有一刻的安靜。在前往殯儀館的途中,雨越下越大,像一顆顆穿透人心的子彈。我們顛簸的身體隨著心情的低落,彷彿越陷越深了。
  深圳殯儀館,莊嚴而幽靜。我很喜歡這片難得的清靜,像與世界隔絕著,不被侵擾。我們一下車,就走進大禮堂裡辦火化手續,為婆婆買骨灰盅。
  放眼看去,所有的骨灰盒、骨灰盅大多數產自河南跟山西,“松鶴朝陽”、“紅木盒”、“天堂盒”、“雪花盒”、“雕龍油玉盅”、“大理石直圓盅”等。我們好幾個卻被金碧輝煌的“米黃玉壇”吸引住了,認為它最得體、精緻,價格合宜。於是大伯吩咐職員將它用紅布裹住,像身穿壽衣,職員還在盅壁上貼上黏紙“朱英(2007.9.23)”。購買後,我們便移步到火化部去。
  為婆婆選了名為“清蓮”的靈堂。太好了,佛祖的蓮花中睡著安祥的婆婆,我們就放下心了。靈堂中的棺材裡睡了一位逝者,還以為是睡著的婆婆。隨後,從不遠處聽到一陣哭得淒厲的聲音傳來,是一位被男人扶著、穿黃衫的婦女在哭。她幾乎掩著臉地哭著來到逝者面前,那哭聲更像放大幾倍,她邊哭邊說著些方言似的含糊的話,我聽著心裡很不好受。那一聲聲悲慟,彷彿只有逝者才能聽懂,那一段段唸出的悼辭,像屬於她自己難以自抑的《大悲咒》。我真的不忍心再聽下去了,走到更遠處的樹下,看著另一邊的沉痛的喪事。
  不久,婆婆的棺木被推到靈堂的中央,隨即奏起一陣哀樂。主持人吩咐我們瞻仰遺容,繞逝者一周,再按輩份排成三行,向逝者鞠三次躬。完後,他們把木蓋蓋上。婆婆終於完全清靜了,不吭一聲地離開我們。安息吧,記得在中秋夜與爺爺團聚,不要太想念尚在人間的我們。
  隨後,我們目送著他們把婆婆的棺木推進火化部裡去,她就這麼走了,我們就呆在門口一會,然後趁著火化期間,到休息室坐下來,吃些餅乾充饑。
  我又聽見《大悲咒》了。這是真正的版本,從休息室外坐在圓柱旁的男人手機裡播放出來。那一聲聲清幽、撫慰之聲,像秋日的鳥鳴盤旋在殯儀館的樹林間、陰天浮雲之中,為所有逝者增添了一份安逸、平和。在這片佛樂聲中,我的心終於平伏下來了,並默默祈求婆婆能安享極樂。這是我此刻唯一的心願。
  火化完後,大伯領了婆婆的骨灰,便大伙駕車到“龍山永久墓園”,為婆婆設靈,並安排立碑下葬。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片寧靜的墓園。上一次是為祖宗立墓而來的。那一塊墓碑就立在山腳下的湖畔邊。碰巧有些工人在遠處敲磚或甚麼的,一下一下的敲打聲從那邊傳來這邊,經過樹木的隔膜,像一聲聲恬淡的木魚聲。這種恬淡,似乎只有墓園和逝者才能擁有,我們竟有時也無比嚮往這份恬淡。
  等一切事宜都辦妥了,我們便在“孝思堂”外的棚榭下燒紙錢、神香,放幾排鞭炮。不知道為什麼非得要在這片靜穆中放起鞭炮來,願沒有驚嚇到墓下的眾酣睡者。我們便在一片煙霧中離婆婆而去。
  回到堂大哥的房屋,大娘早已為我們準備了一盆像是柚子葉水,要我們洗凈塵世的雙手,還每人派上一粒糖果,說一定要吃,這是“脫孝”的風習慣例。我們口含糖果,如孩童一般嚐著那股久違的甜蜜。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婆婆常請我吃些糖果、餅乾,又遞張兩元錢,給我在炎夏裡買冰淇淋吃。那時候,有的吃就很快樂了,不像現在,怎麼也滿足不了自己的欲求。我似乎明白了,大娘要我們口含糖果,是想我們以後的日子要過得甜蜜美滿,這樣婆婆會走得安心,也是我們身為子孫的一份孝敬。
  安息吧,婆婆。祝你中秋人月兩團圓。


                                          07.9.24


附:   星火之<<重重難關>>(兼致婆婆)
 

      ---其實這並不是難關,
         而是你對我的期盼

 

在最後關頭,我可以甚麼都不要
虎紋瓷器摔碎了可以重新燒製
藍色毛衣經母親日夜編織
能再次貼近我的胸肋
若只剩一刻的短暫
手指仍在紙上變魔術
變出一個,或十個天堂
我要適時地享受快樂
從頭到尾地由黃轉青
口含糖果,把膽汁替換成蜜汁

 

07.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