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4 21:57:17

口琴與結他

  大閂門被推開了。
  這星期日的校園注定會熱鬧起來。
  在淡黃溫暖的晨光下,一個背上結他的身影穿過大閂門,以輕快的步伐走進校舍。早晨的校舍仍是一片清靜,只有樓梯響起連串腳步聲。
  忽然,就在走廊傳來一聲清晰的叫喊:「李樂生。」
  「我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回到學校的人呢。」那背上結他的人想著便回過頭來,只見一個身穿套裝,頭上已斑斑白髮的女人,自走廊緩步走來。
  這女人呵呵兩聲,笑道:「看到一個短髮的女生背著結他,就猜到是李樂生你了。」
  「沒想到Miss毛比我更早呢!」李樂生說。
  「當了近四十年老師,早就習慣了八時回到學校了。」Miss毛接著問:「今天學生不用這麼早吧?」
  「我知道畢業典禮十時才開始,可是想到今天要表演,昨晚我就高興得睡不著。」李樂生不自覺地興奮得在胸前握緊雙拳:「反正睡不著,就不如早些回校。」
  Miss毛笑呵呵地說:「看你這麼精神,今天的表演一定沒問題的了。」
  「我沒問題,」李樂生自信的搖搖頭:「只是擔心小林那個『大頭蝦』,不知今天他又在什麼地方出錯……」
  Miss 毛想了想,答道:「你說林以川吧……對了,他今天何時回校?」
  「他昨日說九時左右,」李樂生淘氣地說:「要是他準時起床的話,嘻~」
  Miss毛也呵呵的笑了,說:「不談了,我要去幹活。這陣子時間你如何消磨?」
  「我去禮堂再練習一下,彈彈結他時間便轉眼過。」說到結他,李樂生便會不其然高興起來。
  李樂生別過Miss毛,獨個兒進入禮堂。
  禮堂如舊放著一排排齊整的的椅子,地板明顯地重新打過臘,柔柔的光柱自高高的氣窗透入,這刻的氣氛,如旱雷般震撼著李樂生的心坎。每一步的迴響透徹這倘大的空間,恍惚在訴說禮堂的莊嚴。
  「今天的禮堂怎麼會有點嚇人!」李樂生不明所以,只感到奇怪。

  結他!

  李樂生即時想到背上那心愛的結他。不論多複雜情緒,只要一彈結他,心境都能迅間平伏。
  李樂生的結他只是一個平凡的舊貨。
  中三那年,表姐買了新結他,便把舊的送來。對沒人懂結他的李樂生一家來說,這結他雖是舊是舊了點,但仍能演奏,掉了有點可惜,反正放在家中不礙事,結他便如「雞肋」般留下來。
  偶爾,貪玩的李樂生會把呆在一角結他拿出來,擁在懷裡亂撥,製造出大量噪音。認真地學會彈結他?她倒沒想過。直至同年暑假,這結他的舊主人來了。
  每逢暑假,表姐都會來探望李樂生。結他的舊主人看到獃在客廳的「老相好」依然風彩如故,不禁緬懷一番,正想重調一曲,誰知指間一揮,表姐頓然重眉深鎖。
  原來李樂生的粗野將結他弄至五音不全。表姐費了半天把結他的七個音階調回來,之後才能滿足地彈奏一曲。
  簡單的節拍,清脆的弦音,粗糙而樸實,宛如散步田野,令人感到自然舒服。平時被李樂生當成玩具的傢伙,在表姐手上終於可以變回樂器了。這一切的奇妙都看在李樂生眼裡。
  就在那天,李樂生在表姐指導下,學會準確的彈出七個音階。
  四年後的李樂生,只要有足夠時間,沒什麼曲譜能難到她。
  現在,她隻身坐在禮堂,抱著結他反覆彈奏相同的曲子。靈巧的指頭在弦線間起舞,每一個音都有法力,點滴地喚醒李樂生心內的絲絲興奮感覺,更神奇得會牽動沉默的禮堂活躍起來。
  不覺間,已經快到九時了。

  音韻靜處,放下結他的李樂生,驚見禮堂冒出五個熟悉的面孔。李樂生訝然而問:「你們什麼時候進來的?」
  這五人有男有女都是李樂生的同學,正在為禮堂作最後佈置。
  「你彈得這麼投入,即使火警鐘響了也不知道啦!」在場的人哄堂大笑起來。李樂生也笑了,的確,結他常常令人混然忘我。
  「樂樂,你的拍擋林以川呢?」
  李樂生轉了轉眼睛,打趣地說:「那善忘的傢伙準時過嗎?」禮堂又爆出連串笑聲。
  時間已經不早了,其實李樂生早有心理準備,要是拍擋林以川遲到,她就來個結他獨奏。為了首次演出順利,李樂生爭取時間練習,再三奏出相同的曲調。
  輕快曲調又揚起,如氣體填滿整個禮堂,動聽中卻見一份空洞,若似花艷無香,失卻了什麼似的。
  忽然,禮堂外傳來高尖音韻。李樂生聽見,笑了,更專心彈奏。
  禮堂外的音韻正在呼應結他,把孤獨的空洞填滿,禮堂內外兩種的音韻美妙地融和。同在禮堂內的五個同學們,豎起耳朵傾聽,便朝禮堂正門望去。
  只見一個男生吹著口琴,細步而來,向李樂生走去。男生每移一步都在和應結他,李樂生每動一根指頭,口琴的調子也隨之變化,兩樣樂器動人得如故友重聚。
  口琴在結他前停下,曲韻亦在這刻迅即休止。禮堂雖靜,卻不寂寞。
  「林!以!川!你不在耍酷啦!」不明曲理的同學起哄了。
  林以川把口琴放在袋中,淡然回應:「只是練習而已。」
  同學們什麼都聽到,只是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小林今天竟然準時!」「我敢打賭,他一定會在奇怪的地方出問題。」「比如弄斷口琴……」誰都沒注意到又有人進來了。
  那人身穿校服,趾高氣揚地趨近林以川。
  林以川也沒留意,手執李樂生的曲譜喃喃地說:「這段吹奏得太急了。」
  你何止吹得太急,走路也急。」穿校服的說。林以川別過頭來,才知是死黨 ─ 俊已經在身旁。
  「小林,你看我得到什麼?」俊把著一個迷你口琴鎖匙扣:「這可是絕版貨!」
  林以川盯著鎖匙扣,不以為然地說:「這個我也有。」
  「你比較清楚才說吧。」俊一臉笑容地說。
  林以川把身上所有口袋翻了翻便急起來:「我的鎖匙呢?」
  看到林以川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俊才攤開手掌:「你找的玩意在這兒。」
  「怎麼會在你手上?」
  「不知是誰掉梯間呢?」俊把鎖匙還給林以川,說:「你別再粗心大意。」
  「被耍了!被耍了!被耍了!……」林以川唸唸有詞。
  在眾人的嘻笑聲中,俊走了。

  「我們多練習一下吧。」李樂生勉力收起笑聲,抓正結他準備彈奏:「把曲譜還我。咦?小林你的譜在哪兒?」
  「奏這曲我可以不用看譜。」林以川自信地說。
  「說得也是。」言畢,李樂生彈起前奏。
  李樂生與林以川做這樣的練習不下千次,只是未公開演奏。兩人早已合作無間,能否順利演出就看臨場表現了。
  禮堂再奏出輕快的曲調,偶爾傳到校園內同學的耳朵,大都以為禮堂在播光碟、錄音帶之類的東西。
  不是錄音的話,怎可能每次重複都如此穩定。
  音樂停了,校園即被同學的吵鬧淹沒。

  「咚 ~ 噹!」低沉悶響之後是一聲清脆。

  突如其來的巨響,震撼全個禮堂,驚動了某些同學,也驚動了Miss毛。
  「禮堂出有了什麼事?」Miss毛放下手頭工作去禮堂。
  禮堂大門前聚集不少學生,但礙於「非工作人員,不得內進。」只能在門前吱吱喳喳吵起來。同學們一見Miss毛便讓出路來。未及推門,門已打開,林以川奪門而出,氣急敗壞地到上層去。Miss毛感到奇怪,想叫停林以川,但還是確認禮堂的狀況要緊。
  一入禮堂,五個負責佈置的同學圍繞李樂生,而拍團體照用的台階正落在李樂生身旁。Miss毛雖然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但仍是問:「發生了什麼事?」
  「搬動時不小心滑手,台階掉下來了。」其中一個學生說。
  「有沒有受傷了?」
  「沒…沒有。」李樂生心有餘悸。
  Miss毛想李樂生大概是嚇壞了吧。可是Miss毛並沒有發覺,李樂生暗暗把結他藏到眾人的背後。Miss毛正欲離開,忽又回過頭來問:「林以川他沒事吧?」
  「他…他去廁所…」李樂生一說謊便口吃。但Miss毛還以為是受驚所致。
  忙得不可開交的Miss毛暗忖:「今天要順順利利哦。」
  結他弦線被壓斷,方寸已失的李樂生暗忖:「靠你了!小林!」

  看看時間,還餘下二十分鐘,畢業典禮竟要開始了。

  牆上的大鐘嘀嗒嘀嗒轉動,校園的人也團團轉。畢業學生陸續而來,家長也接踵而至。分辨五十多個學生不難,但分辨五十多個預科生的家長,負責接待的Miss毛有點吃力。
  「你們是誰的家長?」
  這對夫婦,男的藍色風褸和女的手袋十分合襯。
  「我們是李樂生的父母。」
  Miss毛微笑遞上兩個名牌。
  「你是Miss毛吧?多謝你時常照顧李樂生。」
  「呵呵,那裡話。」Miss毛笑了笑,不停回憶:「我們在哪兒碰面過?」
  「初次見面而已。」李生見到Miss毛打出一個疑惑的眼神,解釋說:
  「李樂生在家常常說Miss毛笑的時候魚尾紋好深。」
  李太一聽就使勁地拍打丈夫的手臂。Miss毛只是一陣呵呵大笑。
  「聽李樂生說你會在今年退休。」李生問。
  「沒錯,當了四十年教師是時候休息了。」Miss毛平和地說。
  「四十年?!」李生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到魚尾紋就信了:「這麼多年,Miss毛該桃李滿門吧。」
  Miss毛又笑了卻沒有喜悅:「什麼桃李不桃李,學生年年換一批,遇到有資質的學生,即使花些心思照顧,還得學生自己努力。」Miss毛頓一頓再說:「教師可不是師傅啊!」
  李生正欲再言,話已被李太截了:「自從李樂生經常提起你之後,個性變得開朗又大方。不礙你工作了,再見。」李太「強行」推著丈夫離開。
  Miss毛微笑目送李生李太,心想:「李樂生真幸福。」

  上午十時禮堂大門正式打開,學生、家長魚貫進場。李生在校方安排的坐位上,如孩子般被太太教訓著。「剛才你實在太失禮了。」
  一個中年婦女搖晃肚腩走來,粗聲粗氣問:「表演學生的家長坐這兒嗎?」
  「對!」李生不會放過這次脫身機會。
  那中年婦女不哼一聲坐下來。李生得意自鳴地望著太太。李太對著這比孩子更淘氣的丈夫哭笑不得。
  禮堂的咪高鋒一響,畢業典禮正式開始。禮堂響了一輪又一輪的掌聲,每次鼓掌,那中年婦女便看一次錶。
  又是一陣掌聲。
  司儀在台上字正腔圓地說:「接下來,是畢業生表演創新的結他與口琴合奏。有請李樂生、林以川。」司儀退入後台,台上只餘下一張木椅子。
  李樂生、林以川手執樂器一左一右走上台。

  終於正式演出了。

  看到女兒初登舞台,身為父親的雀躍心情,以掌聲盡情展現。
  冷不防傳來一句:「人玩樂器,你玩樂器,玩的也比女兒家小。」正是那中年婦女,她一面不屑碎碎唸:「這玩意只有乞丐才玩。」
  父親的高漲情緒迅即被冷卻,注意力也移到那中年婦女身上。
  她又看錶了。
  身為人父的李生心中暗罵:「你回家看錶好了!」

  台上,李樂生坐在木椅上,林以川就在背後站著。這刻,禮堂眾皆默然。
  淡然一掃,音藾都活起來。
  李樂生驚覺手中結他如獲新生,又驚又喜的心情難以言喻,「就以音樂來表達!」林以川也察覺到李樂生的結他,比練習時更為輕快奔放,滲出喜悅之情,他也心鬱全消,就如練習一樣,吹起口琴遊走起來,恍惚人與音韻融合,人即音韻,音韻即是人。
  「竟然達到這個水平!!」李生對台上的表演讚嘆不已。

  突然,那中年婦女起來,意欲離開。
  「表演未完呢!」李生衝中而出。
  那中年婦女指著手錶,不失粗獷:「遲到損失勤工獎,你給我麼?」說完,頭也不回搖晃肚腩離開禮堂。

  台下的小插曲,林以川看得明白,如果她留下來,反令林以川感到奇怪。
  現在,台上才是林以川專注意的地方。
  李樂生揚一揚眉就站起來輕輕遊步,林以川則從後繞過木椅子再坐下來,音律仍舊如行雲流水。人在動,曲在和;還是曲在奏,人在和;人和曲已經分不開了。
  音韻繞樑,轉看李樂生已走到林以川背後,忽個兒結他獨奏,忽個兒口琴自唱,互為交替,可是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漸漸在大氣間消失。
  禮堂一片鴉雀無聲。
  李樂生、林以川到台前鞠躬,禮堂即時響出轟然掌聲,直兩至人回在台下的坐位上,掌聲才告落下。
  台上的咪高鋒又再吱吱叫,再完成幾個程序,司儀說出最後一句:「現在宣佈畢業典禮禮成,歡迎來賓留步享用茶點。」台下的人已經沒耐性注意司儀的話是否有錯,各自朝自己的目標散去。
  茶點一迅間被「圍剿」,另一邊廂李樂生如偶像般被同學團團圍住。
  林以川不在這兩群人之中,只是因為兩者都擠不進去。同樣擠不進去的還有李生李太。
  「年青人你真行!」李生是搭訕高水。
  「多謝!你們是李樂生的父母?」雖然眼前人是初次見面,但林以川看到名牌就知道了。
  「聽李樂生說今天表演的曲子是你創作的。」李生拍拍手中的場刊:「你寫得真好。」
  林以川面紅起來,說:「那只是把別人的結他譜和口琴譜強行合起來,再改一改而已。」
  「你表演得好精彩,繼續努力的話你可能成為音樂家。」
  林以川不禁笑了:「那個太遙遠了,平時當興趣玩玩音樂還可以。」
  談笑間,圍著李樂生的同學散去。李樂生回到父母的身邊,撒嬌起來:「我今天的表演利害吧?」
  看到李樂生像孩子的行徑,林以川不禁會心微笑,但奇怪的是心靈深處竟有點點苦澀。別過李樂生一家,林以川啃著西餅,Miss毛走來了。
  「今天你們表演得不錯。」Miss毛說:「有想過在音樂方面發展嗎?」
  林以川嘴角沾了奶油:「想是想過,反正升不了大學……可是學音樂的學費頗貴。」
  Miss毛心裡明白學費只是個得體的藉口而已。
  林以川抹去奶油,反問Miss毛:「你退休後有什麼打算?」
  Miss毛幾聲呵呵笑的:「放暑假去,一個長長的暑假。」
  林以川再與朋友聊一會便離開禮堂。
  今日之後,一老一嫩都要脫離校園生活。

  就在學校正門,李樂生獨個兒站著。
  「嗨!樂樂,在等誰啊?」
  「小林!我在等爸爸駛車來。」李樂生轉一轉眼睛:「沒想到你不單懂上結他弦,連調音都會。」
  「其實我更懂調鋼琴。」
  「你又胡說啦,你家根本沒有鋼琴。」李樂生完全不信林以川的話。她又何曾想到口琴就是林以川家中的唯一樂器。
「總之今天沒有你,表演真不知怎麼辦。」
  「如果音樂室沒有後備結他弦,我也沒辨法。」
  「對了,小林你暑假有什麼做?」
  「我打工去,就在轉角那便利店。」
  「我來買軟糕雪,你要多給我一圈呀。」李樂生眼睛發光。
  「知道啦。知道啦。」林以川對著這大女孩說:「暑假你又有什麼做?」
  「我們一家會去維也納旅遊。」
  「維也納呀……是個好地方。」對林以川來說那兒是多麼的遙遠。
  「之後,九月又要上學了。聽說大學有不少學會,要是我有表演你要來呀。」李樂生對未來充滿憧憬。
  「只要你一個電話,一下ICQ我就來。」

  一輔私家車駛來,停在李樂生旁邊,正是李樂生的父母。李樂生跳上車子,一聲再見便絕塵而去。車廂內,李樂生正在訴說今天種種。
  另一邊廂,林以川在巴士上仰望天空:「維也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