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10 01:04:10yijia

[人物] 側寫李安

這是一篇舊文,寫於 2000年4月,《臥虎藏龍》上映(7月於台灣上映)之前。
當時是發表在中時娛樂網站上。
現在有些資訊可能過時,但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書寫李安的文章,找了很多資料(當然是二手的),花了好幾天才寫完的。還是想保存下來。


【側寫李安】

文/黃婷

你或許看過《推手》,但你知不知道這部電影中有李安自己某段時期裡生命型態的反射?你可能很喜歡《喜宴》,但你曉不曉得在拍出那樣對中西文化兼容並蓄的電影之前,李安在美國花去多少顛簸的時光?你在《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tivity〉裡又哭又笑地為那情節深深讚嘆,但你大概不清楚,接手這部電影以前,李安還在台灣為每一部作品的短少預算苦苦掙扎!

他待人的態度謙沖和善,他對電影的摯愛堅持了數十年,他的作品裡洋溢著對人的關懷,而在他成名之後,卻還是不改他平實愛家的性格。在他的影像世界裡,沒有艱深難懂的分鏡,沒有光怪陸離的剪接,只有一幕幕誠懇的橋段,帶領你進入一個溫暖深刻的故事。他是李安,一個走入國際的台灣導演,一位不端架子、不求名利的真正電影藝術家。

一、求學階段

民國六十七年,沒沒無名的李安從國防部退伍,赴美國伊利諾大學戲劇系導演組就讀,從大學部一年級讀起。此時他二十四歲,擁有台灣最好的藝專學經歷,並且攝製過兩支八厘米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懶散》、《陳媽勸的一天》。

只花了兩年時間,李安就拿到伊利諾大學藝術學士學位,再加上之前在藝專三年所受的戲劇訓練,舞台劇的影響力開始深植於他往後的電影創作,揮之不去。李安自己曾表示:「那可以說既是一種專長,也是一種包袱。」因為以戲劇性為重的電影,其內容經常以探討人性與人際關係的內外衝突為主,形式上會有一些特性,如常常把各種環境當作舞台處理,而鏡頭取鏡、燈光、美術設計會以凸顯人物為主等等。因此李安的電影節奏往往不會很快,但是鏡頭跟得很近,許多小地方都有涵意,含蓄的戲劇張力極強。

伊大畢業後,李安隨即進入美國電影學院中的頂尖殿堂—紐約大學(NYU),攻讀電影製作碩士班,開始他電影創作生涯的真正起步,攝製了自己的第一部十六厘米短片《追打》(The Runner)。二年級時攝製的一部十六厘米同步錄音片《蔭涼湖畔》(I WishI Was By That Dim Lake)為他拿到NYU的獎學金,此片並在隔年(1983)獲台灣新聞局舉辦的金穗獎之最佳劇情片短片。這個初試身手的台灣留學生的名字,終於首次在台灣電影界裡出現,只不過當時還沒有人知道,一位享譽國際的大導演已經在慢慢醞釀中了。

二、空窗時期

好像當我們在看很多偉人奮鬥史的時候,都會看到一段悽慘的歲月,然後才造就他們之後的成功。就好比說電影《永不妥協》裡面的女主角艾琳吧!在她開始執著於那件大案子之前,她幾乎是一無所有,因此她特別珍惜任何一次機會。所以我們的李安大導演也不能免俗,而他生命裡的空窗期竟然長達五、六年之久。

民國七十四年從NYU畢業時,李安的畢業作品是一部長達四十三分鐘的同步錄音劇情片《分界線》(Fine Line),我有幸看過這部片子,感覺到從中已經隱隱可以觀察出他溫厚穩健的電影風格。據李安的朋友馮光遠說,他在拍這部片時,「突然之間變成另外一個人,每回見到他,總見他有很多時間兩眼發直,似乎是在思考,可是更像被人催眠。」這部作品獲得當年NYU學生影展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於是立刻吸引了美國一家很大的經紀人公司(William Morris)裡的經紀人遊說他留下來「試試看」。就這樣,原本打算回台灣發展的李安跟他簽了約,在美國一待就是五、六年。

這五、六年的時光,李安形容:「這期間的甘苦一言難盡,總之,我有很多時間待在家裡『窮耗』。」在他回台第一部電影《推手》的一開始,描寫兩個相衝突的角色被關在屋內,一個是移民到美國的中國老頭,出不了門,整天待在家裡練氣調神;另一個是美國女作家,竟日耗在書桌前寫故事,卻什麼也寫不出來。李安說,那實在是他畢業後幾年裡,很多時候生活兩面性的寫照。

稍微會注意一些關於李安的報導的影迷,大概多多少少都聽說過他的「戀家」性格。NYU畢業幾年裡,他待在家裡寫劇本、做家事、照顧小孩,著實是一個居家好男人的典範。也是李安幸福,有個對丈夫有信心的好妻子,無怨無悔地養家六年,陪他走過生命中最低潮的時期。有記者寫道,李大嫂之所以那麼賢慧,為的就是不要讓丈夫變成「不拍電影會死的死人」的人物稿,聽來令人莞爾。

總之,無論是李安本人,或是他的作品,都有很濃厚的家庭氣息,成為他到目前為止所呈現出的主要風格。我想這可以部分歸諸於這段空窗期對他的影響,讓他對於家庭溫暖、家庭裡的變化特別關注,因此觀察也特別入微。

三、回台拍片

為了新聞局徵選劇本的高額獎金,李安編寫了《推手》的劇本,結果真的得到民國七十九年的優良劇本獎,獎金四十萬元(另一份李安和馮光遠合寫的《喜宴》劇本也同時得獎)。之後很快他就獲中影出資開拍這部電影,使得《推手》成為李安導演生涯「開張」的第一部影片,而此時他已經三十七歲了。李安回憶說,其實《推手》是他的一些劇本構想裡最沒有商業意圖、也最沒有藝術意圖的一個,它與李安心裡面關注的東西很相近,若不是為了參加比賽,他根本不會去寫這樣的劇本。反正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想,憑李安的實力,只要把自己準備好,當機會來時,擋也擋不住。

一個純美式作風導演,回到台灣捉襟見肘的環境裡拍電影,其間所遇到的重重困難可想而知。拍《推手》時,李安面臨很大的時間壓力,由於製作成本(一千三百五十萬元,約四十九萬美金)的限制,他必須在二十四天內,在紐約拍完一部三十五厘米的同步錄音長片;再加上工作人員的組合是全新的,默契不足,又沒有制度,李安花了好幾天才讓一切上軌道。但因為時間太趕,還是被迫犧牲了很多鏡頭,算是比較可惜的地方。

《推手》的票房成績其實還算普通,但這部電影絕佳的質感、精細的製作,卻很快地為李安這位新銳導演打出了知名度。光是從他再度挖掘出郎雄、歸亞蕾兩位老牌演員的魅力這點來看,就讓人不得不佩服李安對表演的掌握功力與眼光。而李安的電影通俗易懂、不唱高調,較易為一般觀眾接受,在票房上的潛力無窮。於是中影對李安有了更強的信心,隔年又讓他在紐約開拍《喜宴》,預算還比《推手》多了一些。

現在回想起來,《喜宴》應該算是後來讓李安走向「國際化」的一個重要轉捩點。這部幽默輕鬆的小品電影一走出台灣,不但出乎意料地拿到九三年的柏林影展金熊獎,並且在美國上映時票房開出紅盤,甚至入圍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外語片。李安作品在世界的受歡迎程度,替台灣景氣低迷的電影界注入了一劑強心針,於是有媒體稱呼他為「台灣之光」,說他將台灣的電影帶入世界各個角落。

一九九四年李安又推出了他「家的三部曲」(Father Knows Best)的第三部《飲食男女》,而這是他第一次把拍片場景設製在台灣,使用台灣的班底,過程可說是吃足了苦頭。台灣拍片的習慣不如美國有系統,而是事事都以導演為主,大家都等著導演決定下一個動作,導演相當辛苦。幸好李安脾氣好、耐力夠,雖然過程裡還是爆發了幾次情緒,《飲食男女》卻總是圓滿地完成,替李安的國片系列劃上一個完美的逗號(當然不是句號,李安還有好長的路呢)。

在這部《飲食男女》裡,李安的電影風格逐漸成熟,並且更加溫潤飽滿,成為國片近年來少見的優質通俗作品。同時李安的美式作業也為台灣的片場制度帶來一些衝擊,刺激整個中影拍片系統的徹底檢討。當然李安對中影是十分感謝的,如果不是中影的眼光與膽識,現在的李安可能還不知道在哪裡。

四、赴美發展

《喜宴》在美國上映之後,當時已經看過艾瑪湯普遜的《理性與感性》劇本、並且決定接手這部電影的製作人琳賽道藍(Lindsay Dora),正在為尋找適當的拍攝導演而苦惱不已。有一天她在朋友的介紹之下去看了李安的《喜宴》,立刻被他的「有趣」和「浪漫」所吸引,只是她還是不敢貿然下決定,把一部珍奧斯汀(此人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可比張愛玲)的劇本交給一位台灣導演。

然而,當她看了李安的下一部作品《飲食男女》之後,發現這部電影跟《理性與感性》有不少雷同之處,不只講的都是姊妹之間的故事,而且也包含了諷喻和浪漫的要素,呈現生活本身的精髓,簡直是打入了她的心坎裡去。於是琳賽道藍向李安的經紀人呈上《理性與感性》的劇本,兩個星期後,李安跟他們有了第一次的約談,李安對他們說:「我要讓這部電影重重地擊碎人們的心,他們得花上兩個月的時間才能痊癒。」

如此,李安走入美國電影市場,開始了他精彩的創作歷程。《理性與感性》推出之後在美國的反應極好,於一九九五年的奧斯卡金像獎上獲得七項提名,其中包括年度最佳影片。雖然最後只拿了一個改編劇本獎,但是一位台灣導演在美國的首部作品就能得到這樣的成績,已經可以算是傳奇了。

之後的一九九七年,李安完成了他目前為止在影評人中口碑最好、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部李安電影《冰風暴》。這是他首次嘗試沈重的主題,以苦樂參半又不失風趣的眼光,檢視一個七零年代家庭的美國大夢。這部片的結構嚴謹,氣氛冷冽凝重,整個情節發展含蓄地包圍著那個年代的種種矛盾與不安,從家庭內外崩解去看大環境給人的無力感,最後以一個充滿象徵性的冰風暴作結,裡面涵蓋的飽滿情緒真可謂餘韻不絕,那給人的感動是會從內心深處緩緩湧出、久久不止的。這應該是李安描寫家庭的極致之作,我個人覺得比《美國心玫瑰情》還深刻、還動人,只不過李安用的角度比較嚴肅罷了。對於這部電影的背景,李安說:「一九七三年是美國最尷尬的一年:有尼克森、有保守的中產階級、越戰確定挫敗、經濟上停滯膨脹,還有能源危機。然而尷尬可以是一種深刻而具啟迪性的經驗。」

《冰風暴》為李安奠定了他在美國電影界的一席之地,也鞏固了他和「好機器」(GoodMachine)的製作人詹姆斯夏慕斯(James Schamas)的良好合作關係。接下來李安就開始拍攝《與魔鬼共騎》,把觸角伸向具有相當難度的美國南北戰爭。當然,在李安眼裡的戰爭,還是以家庭、人際關係為基調的。這部電影描述幾個青年在戰爭前後的成長歷程,從人際關係裡看戰爭,節奏徐緩動人,已經有美國影評人喻之為「史上最好的南北戰爭電影」。

五、迢遙路長

拍完《與魔鬼共騎》之後,李安表示他的「家庭系列」已經告一個段落,想講的他都講完了,之後短期內應該不會再朝這個主題發展。而他回歸華語世界的最新作品《臥虎藏龍》,竟然是一部武俠片。溫和的李安怎麼處理激烈的武打題材呢?隨便想想都令人期待。此片已成為今年坎城影展的觀摩片,預定七月將在台灣上映,美國檔期則排在競爭激烈的聖誕節。

到目前為止,真正能稱得上「走向國際」的台灣導演,大概只有侯孝賢和李安而已。但是這兩位導演無論在風格技巧、基本關懷上,都有很明顯的不同。侯孝賢是本土的、歷史的、美學的、風格化的;李安則是美式的、現代的、平實的、較通俗的。侯孝賢在電影藝術上有很高的成就,他的作品能夠走向世界,泰半是因為他天才型的獨特拍攝方式,以及意味深長的藝術內涵。比較起來,會在意娛樂價值的李安電影,接受度要比侯孝賢廣得多。藝術有很多面向,創作的風格不一,但是只要能夠傳達出創作概念的精髓,都能得到激賞。

李安的導演之路才開始,無窮盡的潛能才剛剛被激發,他今年四十六歲,如果不停止創作,再拍個十幾二十年都沒有問題。他還有好多主題可以去涉獵,有好多種電影風格可以去嘗試,而從他目前七部電影的完美記錄來看,我相信他的真正傑作還在醞釀,假以時日,他絕對有能力成為一位留名青史的大導演!

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