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瑪姬上線就傳了訊息給我，不等我回應一口氣就打了好幾行。

「妳要加油喔～～
我是特地上來找妳的，
我想跟妳說，
阿嬤只有一個，
想陪她就請假，
我當初就是想說，
沒關係，我星期日放假回會回去看她～
結果，就再也沒見到她了～
工作可以再找，
但是，阿嬤只有一個！」

看到最後一行，險些噴淚。是呀！阿嬤只有一個！

就算重男輕女的她關心的多是堂弟蘇菲弟，但在這些李姓同輩姐妹中，我算是跟她相處較久的、因為笨笨的所以比較好供她「使喚」、也算是比較得她疼的吧。

老家隔壁的哥哥總說當我哭的時候，阿嬤總放任我在沙發上哭鬧。──原來，在還沒有記憶印象的時候，我曾有過一段被阿嬤帶的日子喔！

小學時候的獎狀總被拿回老家當做壁紙般地貼在客廳牆上。阿嬤嘴上沒說，但從其他遠親口中得知，阿嬤都會跟他們「炫耀」孫女的成績。

高中暑假時跟妹妹兩人一同回屏東看阿嬤。一向省慣了的阿嬤竟然幫我們姐妹倆準備清蒸了兩隻大雞腿，還交代我們碗底的雞湯可營養得很、要喝完喔。我總記得那天，阿嬤把她撿來的紙箱平鋪在矮凳上，嬤孫三人就這樣吃著除了雞腿之外其他就是醬瓜的午餐。

考上大學、工作後又考研究所時，擔心蘇菲弟學歷不如人的阿嬤，總跟蘇菲爸抱怨「豬不肥，肥到狗」，但每逢過年包紅包給她，她總推讓著「妳讀冊，要『所費』啊！」就連畢業了好幾年，還是把我當學生般地要我把錢省下來當「讀冊的所費」。

跟著一個嗜酒的丈夫，後來又守寡了二十多年。也許是有感而發，一回返鄉，她突然特地到房裡交代我，「以後挑丈夫，再怎麼緣投也『無卡紙』啦！重要的是人要古意老實，知道嗎？」

她總想在有生之年盡其所能地給我們她能給的。所以某天，她竟然交給我一只沉甸甸的寬圍金戒。「阿ㄏㄨㄣ，這個送妳。阿嬤沒什麼可以給妳。這卡戒指給妳。」那枚金戒雖沒有什麼太多雕花刻飾，不過後來眼尖的蘇菲媽說那只戒指是哪個親戚送給阿嬤的禮物。兩錢多的重量，但阿嬤給了我。

阿嬤不認識字，只會說台語。所以每次蘇菲媽背地裡跟我們抱怨阿嬤的事時，就用阿嬤不懂的國語。勞碌慣了的阿嬤，身體還硬朗時，總肩擔著兩籃小魚乾，從靠海的枋寮，走入古華的山裡。或許是生意上的「需要」，那時阿嬤還會說國語版的「謝謝」與「再見」。但是，阿嬤卻分不清再見與謝謝所代表的意涵。一次返北時我跟她道聲再見，她認真地回了我一句「謝謝！」。當下我眼眶濕了。因為受限於南北距離與繁瑣事務，所以返鄉的次數少天數也少。那聲「謝謝」太沉重：好似暗示我們這些兒孫輩的，別把阿嬤當成有空想到才去探望的動物園裡的動物啊！

二月過年，蘇菲弟還特別吩咐蘇菲記得常回來看阿嬤啊。

三月返鄉喝喜酒時，突然很想跟阿嬤拍一張照片：好像蘇菲的相機拍過了不少人不少景，卻從沒拍過阿嬤。「阿嬤，妳不要太想我喔！」離開時，蘇菲跟阿嬤開起了玩笑。「想妳什麼？想妳為什麼還沒嫁啊？」阿嬤倒是回了我她常念我的叮嚀。

五月，母親節前夕，從蘇菲媽嚴肅凝重的神情中，得知姑姑帶阿嬤去醫院檢查發現已是肝癌末期──大概只剩不到三個月了。肝癌末期？這跟我預期的終了方式不同啊！我總覺得，以阿嬤的福報阿嬤的努力，如果哪一天到生命終站，阿嬤應該會是那種在睡夢中安詳離去的人啊！為什麼八十多高齡了，卻還要在最後承受這種身體病痛折磨呢？

「妳這樣不叫我，哪天我『黑暗死』妳也不知道！」

記得好久好久之前阿嬤來台北，晚餐前看她在房裡睡得正沉所以沒叫醒她吃飯。醒來後阿嬤卻生氣地罵我，怕我這樣連吃晚餐也不願招呼一聲，會不會哪天她就在黑暗中昏睡而死我卻還不自知呢？

阿嬤怕孤單吧。我想，阿嬤最大的願望會不會是跟這些兒孫們在除夕夜同桌吃團圓飯呢？──自從把老家神祇請來台北供奉之後，每年除夕祭祖團圓飯都是在台北。不喜歡台北、在老家一個人慣了的阿嬤，在家家戶戶門內圍爐、門外放沖天炮的喧鬧除夕夜，就是一桌一椅一碗地對著電視吃下一個人的年夜飯，然後又痴痴地等著我們這些兒孫大年初一大年初二之後陸續歸來吧？

病倒了的阿嬤，憑著那股盼著念著想吃七月堂弟喜酒的意志力，硬是蠻橫地撐著。姑姑們瞞著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到膽的不樂觀病情，也是怕一說出實情阿嬤的意志力就此頹廢。──阿嬤，妳要加油喔！

我不知道妳可以撐多久──當然，越久越好；但是我知道，時間不等人的。

對不起，這次辜負了妳常嚷著像「不是要上班了嗎？快點回去休息。」對我們工作的體諒，從突然暴增的專案、腳本時程中請了假，再忙，也想回去見妳照顧妳。

因為，阿嬤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