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涮涮鍋時，明顯地感覺到坐對面的父親拿筷的食指好像僵了一下，所以他還放下筷子揉著食指。只是感覺而已，我沒有開口求證，尤其父親又神情自若地挾筷用餐。

那一瞬間，隔著桌上熱鍋騰騰的蒸氣，我卻對父親陌生了起來：到底，父親拿筷的樣子是什麼樣的呢？我竟一點概念也沒有。一方面是自己很少去觀察細膩的表情手勢，另一方面，也好像可以跟父親同桌完整地吃完一頓飯。

我想凝視，卻因心理上的距離，即便只是一桌，卻像是遙遙相望。──但明明是同處屋簷下的一家人呀！

想起或看到父親，「不茍言笑」或是緊繃的臉部線條是他烙在我心底的印象。看過我身份證背面的父母欄的朋友總愛拿父親的名字來跟我開玩笑，「哇！妳是『財主』的女兒呢！」每每遇到這樣的調侃，我老是沒好氣地回應，「咳！人缺什麼就會取什麼名字啦！」

雖有個像是闊少的「財主」名字，但自幼所看到所聽到的，父親的過去、現在是苦的。自開始有記憶到大二那年，一家五口就住在租來的20坪的空間裡。20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說到20坪中還包含了父親汽車修理行的店面擺設，一家子住的地方就像是鳥巢一樣小了。甚至，所住的地方又是在車水馬龍的縱貫線大馬路上，國小時來家庭訪問的老師還有感而發：「這麼嘈雜的環境，妳還念得下書，真不簡單！」

總覺得兒時的家境是清苦的，或多或少也是因為央著母親買故事書或玩具時她總再三遲疑、以及母親總會接些手工或是幫人託嬰的記憶使然。就算好不容易決定買了什麼新衣或作文書，父母也會殷切地叮嚀：「要好好保管，之後給弟弟、妹妹用。」也許是因為母親寵我，捨不得念大學的我半工半讀；但其實，我對「暑假」並沒有太多好感的：因為從高中之後的暑假，父親多會請朋友幫忙介紹工讀的機會。幾度埋怨自己暑假沒有玩樂的權利，但幾次碰到需要清晨六點在打工的補習班門口集合、或是在印刷廠加班晚了不方便一個人走路回家，卻是父親無怨尤地騎摩托車接送。

國小時碰到各班選家長會成員的時候，我的虛榮心就會作祟。自卑地在父親職業欄填上「技工」，然後羨慕地看著其他同學的「商」、「老師」等頭銜。直到年歲漸長，才發現那雙長滿了繭、指縫間總嵌著洗不掉的黑漬的手，絕對不會比握筆的、拿計算機的遜色。

那雙拿著螺絲起子、浸濡著油漬的手，也曾細膩地幫我完成寒假指定作業：花燈。也不是多炫目的花燈，不過就是拿細鐵絲捆成圓筒狀的雛框，然後再糊上紅的綠的玻璃紙，這就是國小時候父親唯一在課業上能幫得上的地方了。讀到國小三年級後就輟學的父親，對於子女的教育是任其發展的，哪怕再窮，只要兒女有心向學，他也會想辦法的。

冬天，是父親店裡生意的淡季，母親總憂心忡忡地擔心寒假過後要去哪裡籌措三個孩子的學費。父親嘴裡不說，但若見他晚上騎到中和的老友家，就知道他去那邊調頭寸、軋票子了。還記得大學的畢業旅行原定要去泰國，但我卻因為家裡無法拿出萬把塊的旅費而作罷。雖遺憾，但我知道父親給的一點也不少：從升國中前讓我到當時頗具盛名的偉人英語打好基礎、國中班上自辦的補習活動、高中的英數補習，到考研究所的補習費，一分一毫地，都是父親躺在車下修車賺來的。幾年前讀到一句「子女書讀得越高，父母的背駝得更低了」，頓時一陣感同身受的心酸。

只是，努力接受教育的我，在他心裡也許是個不及格的女兒。生氣時心直口快的他，對於指責教訓上，是不留情面的。──

「妳都沒想到存錢、看看能不能攢到房子嗎？」
「妳難道都沒為未來做打算嗎？」
「房間亂得像豬舍，客人來的時候能看嗎？」
「飼到妳們這些，還不如養些不良（小兒麻痺）的！」
「恁爸如果要等妳們煮一頓飯，那早就餓死了！」

就算有辯解的理由，但不聽使喚地落下的淚水總哽咽了想說的話。

好似父親生氣時是「外顯」的，但雀躍開心時卻是「內斂」的。高中寫過一篇父女情的文章見報時，父親表現的卻是與己無關，但最後我卻是從父親友人口中得知父親跟他分享此消息。遇到父親節，因為不知能送什麼所以買的刮鬍刀或休閒鞋，卻被父親小心使用且珍藏了好幾年。

這種內斂的沉著，是因為天蠍座個性使然嗎？我沒仔細研究過。有時想著我哪裡像他，卻沒找到一個「像樣」的。不說別的，雙眼皮的父親與雙眼皮的母親生養的三名子女中，只有我一個是單眼皮，我反倒像成了局外人。

一回週六在公司加班，他撥手機找我，「妳明天有要到公司加班嗎？」

怕若回「是」會惹他不快，當下只能先「鄉愿」地問他何事。

「沒有呀！問妳要不要去九份？」他一派輕鬆的，雖然週五晚上他才因為一些事情訓斥過我。

「去九份幹嘛？」

「去看芒花啊！」

「看芒花喔！好！我要去！」突然間，我不禁會心地笑了。回憶起之前父親單純會因為想吃金山老店鴉肉或想到桃園竹圍漁港喝魚丸湯，週日一早就會叫醒我們起床梳洗。原來，自己那種也許因為愛上某種意境而趴趴走旅行，其實是「其來有自」啊！──只是，當發現原來還有某些遺傳某些相似處時，卻已是二十來載之後了。於是，再怎麼清晰、再怎麼不辯自明的，也禁不起時間的隔閡而模糊到像是遠望一樣。

雖是模糊遠望，但那份溫心交流、世代傳承總讓人戀棧想凝神凝視。──

於是，我凝望。


PS. 其實是2007年11月4日的觸動，卻被懶人蘇菲延到11月21日才寫成。選在這一天寫完也是另有目的：就當作給蘇菲的爸的國曆生日的禮物。蘇菲的爸，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