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0 00:46:14小妍

聽聽那冷雨一文佳句摘錄

余光中╱聽聽那冷雨(書名)/聽聽那冷雨一文佳句摘錄


通篇用了大量的疊字,這樣的技巧讓我想起李清照的聲聲慢,一般疊字利用得過火,會予人輕佻膚淺之感,但或許作者本身是詩人,對疊字的運用匠心獨具,反而產生一種特殊的音律之美,因為寫的是雨,許多的疊字猶如單調不斷重複的雨,令人彷彿真的聽到雨聲呢!真是描寫得適切異常啊!沒有冷僻鮮見的文字,卻是能形成一篇深刻的散文,有感情,有非凡的想像,也具備了一般抒情文罕有的邏輯性,要不是有廣博的常識和過人的敏銳,是不能寫出這樣的佳文的。




(光節錄下來的就有1501字,感謝電腦)

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潮潤潤的。


雨裡風裡,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的台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


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了,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瀰天捲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裡,被她的裙邊掃一掃吧!


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


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裡呢?在報紙的頭條標題嗎?還是在香港的謠言裡?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弓?還是故宮博物院的牆頭和玻璃櫥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裡?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地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常在。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沐髮後特有的淡淡的土腥味,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沈的安慰。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著耳輪?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和灰鍵,把晌午一下子養成了黃昏。


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裡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裡,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


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輓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白煙一般的紗帳裡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雷電琵瑟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棟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瀰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


雨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灰濛濛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


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歇了唧唧。


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裡尋找。


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