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在咪咪走了沒多久 .一向最疼我的姥姥也因為久病而過世了 .

晚年的姥姥 ,似乎總是病厭厭的 .說不上有什麼大毛病 ,可是每次見到她都很沒有精神 ,躺在床上休息 ,睡覺 .
人老了之後 ,身型也跟著大幅度的縮水 .變成小小的 ,窩在床上遠看像個小女孩似的身材 .常叫我看了疼惜 .想要好好的保護她 .

在姥姥還沒過世的前幾年裡 ,我經常會想到如果有一天她離開我 ,我會如何的傷心不捨 .每次想著想著便偷偷的哭 .一邊哭一邊忍不住罵自己白痴 .事情又還沒發生 ,妳哭個什麼勁 ?但儘管如此 ,對於生命中必然發生的痛苦 ,我總是不能自主的預支我的擔憂 .對人生 ,充滿不信任和不安全感 .

後來我的憂慮無法避免地成為事實 .唯一可慶幸的是姥姥沒有受到多大的痛苦 .在醫院裡停留了兩天 ,便過去了 .噩耗傳來時我正在洗頭 .也顧不得吹乾 ,便濕淋淋的趕到醫院去 .

雖然哀慟 .但出乎意料的鎮定 .我只是想著姥姥疼了我一輩子 ,無論如何我也要儘快趕去看她 .要好好的 ,溫柔的與姥姥說再見 . 這次說再見 ,可是最後一次了啊 ......

一個生命結束了 .這個故事也隨之蓋棺論定 .不過我的心裡倒也平靜 .回想起姥姥的一生 ,除了極小的時候吃過苦 ,之後的歲月裡過的都是富貴安逸的日子 .算是很有福氣的一生 .這樣想想心裡覺得很安慰 .我也相信像姥姥這樣善良的老式女人 ,純粹的精神能量一定能引領她去一個很美好的地方 .沒有我之前所想像的悲哀 .當事情真正發生時 ,我的心裡只感到平靜和祝福 .

不過相較於咪咪離去時我的悲痛難抑 ,姥姥的去世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爸為此十分不解與不滿 .罵我果真無情無義 .姥姥那麼疼妳 ,你對她的感情居然還及不上一隻貓 .
我沉默沒有辯解 .事實上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所以也無從辯起 .

也曾經試圖分析自己的心態 ,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對姥姥的死早已經有了多年的心理準備了吧 .再不然就是我之前已經把該為姥姥流的眼淚都流光了 .同時我打從心裡是羨慕姥姥的 .活到八十幾歲 ,然後身體的機能漸漸退化了 ,無法再運轉下去了 .於是這個機器便慢慢的停止了 .我覺得這是一種很自然的境界 ,生命結束的很美 ,且有一種終於回歸天地的神聖 .像是一片落葉 ,輕輕隨著風而旋轉飄零 ,然後緩緩的落下 ,沒入泥土 .回到大地的懷抱 .優美的姿勢 ,輕淺的感傷 . 世間萬事萬物 ,來去若能都這樣美好 ,那我們的人生又有何憂傷可言 ?
當然還是會有不捨 ,但是更多的應該是為姥姥高興才對 .生而為人多麼痛苦 ,多少羈絆和束縛 .可幸她現在擺脫了 .那我們又何必難過呢 ?

那陣子我想了很多 .也不知道是想要理解自己的心態 ,又或者是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 .但是在這樣做的時候又覺得疲倦 .這算是什麼 ?我哀切自問 .

我想當一個簡單的人 .簡單到只有本能的感覺和反應 .如果我傷心 ,便可以立刻大哭起來 .如果我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又何必強做悲傷 ?我的感情是為了滿足他人的眼睛和期許嗎 ?如果我不是一個乖巧的孩子 ,不努力當一個懂事解意的女人 .是不是就沒有人會愛我 ?是不是家人和朋友 ,就會覺得我不值得他們付出呢 ?

不想再分析我自己了 .我忽然想起亦舒的一本小說 - 兩個女人 .其中有一段 ,男主角試圖解釋女主角的心態 .然後女主角悲哀的說 ,不要分析我 ,請盡量愛我 ..........

不要分析我 .請盡量愛我 .我也好想這麼說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只要用心愛我 .用力愛我 .
不過似乎是癡人說夢 .因為我自己也做不到 .可悲的是 ,不管愛再怎麼可貴 ,終究是有條件的 .

在這樣憂傷的氣氛中 ,我獨自走過了人生中漆黑的甬道 .無人相伴 ,前路茫茫 ,且總疑懼 ,不知出口還有多遠 .
惟一慶幸的是 ,這樣的經驗不是第一次 .而且十分黑色幽默的 ,我肯定的告訴自己不用擔心 ,因為這絕對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

姥姥走了以後 ,隔了幾個月 ,大弟出國唸書了 .這是我們姊弟三人第一次分開 .而且分的這麼遠 .我忽然想到小時候常玩的組合遊戲 .一組積木可以堆出很多不同的樣子 .我們三個也像是一組積木 .一直都彼此依賴 ,互相豐富 .現在突然被拆開了 .這組積木彷彿也從此失去了價值 .也許可以再搭配其他的積木 ,變化出更多更新更好玩的花樣 . 但是不能否認 ,無論怎麼變 ,都回不去原來的樣子了 .除非有朝一日 ,這三塊積木可以再被放在一起 ...........

之前的悲傷尚未平息 ,新的磨難卻蠢蠢欲動 .像是挑戰我還可以接受多少 .像是一雙虎視眈眈 ,暗中窺伺的眼睛 .而我有如芒刺在背 ,惶惶不安 .

我們一家人送大弟去機場 .大家果真都是演戲的高手 ,個個面無表情 ,不動聲色 .比起其他人的婆婆媽媽 ,淚水和擁抱 .我們家的人似乎戲劇性不太豐富 .如果說那些人是精采的八點檔 ,充滿著激烈的愛恨情仇 .那麼我們家可能就是那種看似包含著深刻意義 ,但卻讓觀眾從頭睡到尾的嚴肅電影吧 ...

爸媽簡單的叮嚀著 .而我是不斷的在替他檢查行李 .怕他不知會不會又漏掉了什麼 .更何況我是那種每當重要關頭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人 .

大弟在入關時很瀟灑的背了一個包包 ,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們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 ,慢慢地在走廊的盡頭消失 .隔了一會聽見爸爸的聲音 .沉重而緩慢的說 ,這個傢伙真沒感情啊 .連頭也不回 ,他可真輕鬆啊 ........
可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因為大弟是比我還羞於表達感情的人 .他總覺得一個大男人應該是堅強的 .所以什麼都壓抑在心裡 .那是我最最親愛的弟弟啊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 ......

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是捨不得弟弟 .擔心他那個傻大個子 ,以前什麼事都要依賴我的 ,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
爸爸的心情我也能感受 .雖然他很少表露出自己的感情 ,但是我知道他是很愛弟弟 ,很捨不得他的 . 雖然嘴上總是抱怨他的不是 .但是看到兒子長大了 ,一個人飛到那麼遠的地方 .心裡想必也萬分感慨吧 ?
我忽然想到 ,過去爸爸時常講起 ,說小時後的大弟長的有多可愛 .每次推著小車子帶他去街上 ,都會有路人不斷的指指點點 ,直呼這小朋友長的好可愛 .甚至還有導演找他去拍電視劇 .
每次爸爸說起這些事時 ,臉上都帶著挺神氣的表情 .好像生了個漂亮娃娃是多了不起的事情 .所以我們也不遺餘力的譏笑爸爸 ,說他根本是一個虛榮的老頭 .......
現在這個可愛的娃娃長大了 .高頭大馬 ,遠看像一個巨人般的身軀 .生了一付倔強脾氣 ,以及跟體格完全成反比的天真想法 .叫家人怎麼看就怎麼擔心的傢伙 .此刻的爸爸 ,心裡一定很百感交集吧 ?
爸爸的心情我永遠不會懂 .除非 ,我想除非有一天我自己也為人父母 ,才會了解那種感情吧 ?
想到這裡 ,我呆呆的怔在原地 .生性悲觀的我 ,再一次的感覺人生之荒涼 ,以及那種 ,似乎永遠觸不到邊際的孤單 ........

因為爸爸的憂傷 ,於是我更加心痛了 .如果可以的話 ,我真的希望可以替我愛的人承擔一切痛苦 .這樣著急迫切的心情 ,可惜永遠無法到達 .於是心裡便彷彿有一個永恆的重擔 ,沉甸甸的壓著 .我明明可以如我所嚮往的飛翔 ,但是為了你 .我願意留下 .甘願留下 .在你左右 ,做一個負重的人 .

烏雲層層的冬季 .我們坐著爸爸的車往回家的路上駛去 . 沒有陽光 .風很尖銳 ,刮過去一陣呼呼的聲響 ,夾雜濕氣 .彷彿穿再多的衣服都依然忍不住要把身子縮起來抵抗寒冷 .路上的樹木沒有一顆是有葉子的 .光禿禿的樹枝在風裡輕輕顫抖著 ,看起來十分悲慘 . 我呆滯著一張臉 . 覺得世界好安靜 ,好冷清 .......

短短的半年裡 ,咪咪死了 ,姥姥走了 .好朋友出國唸書 ,從小相依的弟弟也去加拿大了 .然後沒隔幾天 ,爸和媽又要為一件急事趕去美國 .家裡只剩下我和小弟 .一個無人的下午 ,小弟去上課了 .我獨自坐在大弟的書桌前聽著廣播 .中廣音樂網的立體世界 ,播放著劉若英的歌 - 打了一把鑰匙給你 .
隨著音樂 ,輕輕哼著歌的我 ,不知為何忽然悲從中來 ,竟無法自抑的嚎啕大哭起來 .但是不論怎麼用力的哭 ,都哭不出心中的憂傷 .那樣的午后 ,那麼那麼的寂寞 ,像是一個永恆的蒼白的影子 .讓我終其一生都忘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