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爺奶的笑臉,在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開展前
偶然與巧合下,2010年去了日本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當時對於日本人可以將海、小島、居民和社區資源等,充分當作藝術祭的舞台和參與者,感到驚喜不已,在戶外的藝術作品,有種全然舒適自在的開放感,相遇其間的人們更有一股無以名之的親切。之後,每三年一次的藝術祭登場,內心總會浮出一個念頭「好想再去看看呀!」
日本里山與里海的藝術祭對話
其實,北川富朗不僅策畫了「瀨戶內國際藝術祭」,「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更是他投入參與更深更久的藝術季,是先有日本里山新潟越後妻有里山地區為舞台的藝術溝通創作,才有後來2010「瀨戶內國際藝術祭」里海為舞台的相呼應。2015年是「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邁向第六屆(2015.07.26~2015.09.13),很好奇藝術祭開展前的聚落是什麼模樣?居民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光景?訪客還沒大批湧入時的小聚落又是如何?
搭上新幹線,東京到越後湯澤、越後湯澤再轉到十日町,原來繁華大都會東京和靜謐鄉村越後地區約二個半小時就可接連。屬農業生產地帶的越後妻,在1872年明治政府成立以後,當日本全國人口為3311萬人時,新潟地區的人口也達145萬,是東京府77萬人口數的兩倍,由此可見此區農業的高生產力。如今,梯田荒廢、空屋頹圮、小學廢校,剩下不忍離開的老爺爺老奶奶獨留鄉間,孩子孫子一一去了都市,老人家有時不免要感嘆「下次兒子回來也許是自己的葬禮」。全球化之下,都市和鄉村的全然斷裂,到底是物理距離的遙遠,還是心理上的疏離呢?
二個半小時的車程讓自己在快速的緩慢下切換了時空。記得在瀨戶內海的小島上,人們在小島進出往來都依賴船隻,錯過這班就要再等下一班;來到了山區,沒有交通工具的旅人只能仰賴火車,一樣錯過這班車,就是再等下一班,一定的節奏和時刻表,讓偏鄉車站有種獨特的氛圍,車站散發的活力和寂寥是因著火車的到著和離開。考量非藝術祭期間交通不便,和朋友W君選擇了有車站接送服務的民宿「三省house」,等候民宿老闆的時間,剛好觀察這人、這山、這環境。
下車點「まつだい」是屬於無人服務的車站,但車站站體結合了地方的「道之驛」,當地居民和旅客可以在此購物,另外地方的老人福祉設施也在同一棟建物,可以看見幾台照護機構的巴士將長者送來此處購物,或接送其他的長輩搭程火車。17:45民宿接駁車準時出現,來接我們的是一位親切的大姊,前往民宿「三省house」的途中,沿途道路也都還有積雪未融,大姊說,雪是他們的寶貝,但也會有些生活上的困擾,例如:積雪太深就無法開車出門,需要剷雪車先清出行車路面,聊天那當下車子也行經二側積雪的小小雪壁,而且是在略為陡峭狹小的山坡路上持續上行,有些轉彎路段甚至得之字型迂迴駕駛,大姊的開車技術真是了得。
廢校新生,三省小學校重啟燈光和笑聲
抵達民宿「三省house」才發現這是一所廢校改建的交流設施,在2006年藝術祭開始成為接待住所,開放訪客預約住宿、餐飲提供、會議空間租借等服務。進入屋子前,剛好有一群居民從屋裡走出來,民宿大姊簡單提起「我們是從台灣來的朋友」,結果歐吉桑都走近熱切打招呼,W君翻譯說「他們今天是來開櫻花Party」,也許因為喝了酒又更開心,有人把手上的下酒零食直接給我們「太高興見到你們,這你們留著吃吧!」,接著就跳上小貨車,微笑揮手離開。另一位歐吉桑則是一直對我們笑,然後一直摸著口袋不知在找什麼,待他拿出名片,才知他很慎重要告訴我們「他是誰?原來他是這地區某委員會之議員代表」,最後他很慎重說「謝謝你們願意來這裡」。看著一群微微醺但開心的居民,問民宿大姊「他們這樣開車離開,沒問題嗎?」大姊說「沒關係,有人住的很近;比較醉的不會開車。」就這樣在民宿入口感受一場很特別的地方歡迎式。
靠山吃山,豐美的山菜晚宴
晚飯前,民宿還特別安排泡湯─松之山溫泉,松之山溫泉是日本三大藥湯之一,溫泉水是鹹,原來三百萬年前新潟縣這地區大部分土地還是在海面下,二百萬年前的褶曲運動,地殻劇烈變動隆起,曾經的海水變成山上的溫泉,大自然的力量真是強大而悠遠呀!泡湯時,無意間嚐到幾百年前海水的鹹味和風味,好像吃了一口活化石。晚飯前的泡湯,清除一日舟車勞頓,讓人全新充電。
回到「三省house」,社區媽媽已備妥我們的晚餐。揭開遮蓋的紙巾,餐盤上容器裡的各式野菜真是令人驚豔,總計有十五盤。有些雖是同樣的野菜,但不同的料理法,完全帶出食物的不同韻味。以白蘿蔔來說,刨細絲的白蘿蔔加上果醋醃漬,呈現的是爽口的淡雅。切成片狀的醃漬較久的味噌蘿蔔,搭配白飯入口,此許脆度佐著米飯的甘甜,讓人白飯一口接一口。白蘿蔔絲、蒟蒻絲、海帶絲、豆皮等以醬油熬煮,也另有一種融合的滑順。
各式野菜作為成天婦羅炸物、或川燙搭配沙拉醬的涼菜,或作為佃煮食材的醬菜,不同料理法傳達了同種山菜的不同個性,打從內心敬佩社區媽媽的料理心意,不論是切法刀工、調味料理法、容器擺盤,那一大托盤就是社區媽媽最精心的手藝創作,所以自己也超認真把托盤裡的佳餚,一口一口細嚼,裝進肚子裡好好貯存,結果這頓豐美的山菜晚宴,我們從七點到吃到九點。
過程中,主廚奶奶出來打招呼,見機不可失,馬上把握當下認真發問「山菜料理的好吃秘密」。當地的紅蘿蔔在大雪前種下,直接在雪地裡渡冬,會等到隔年才採收,在雪地田間裡保存的紅蘿蔔,格外的清甜,完全沒有台灣紅蘿蔔會有的清澀味。因為紅蘿蔔飯實在是太特別了,特別請教這飯該如何煮,主廚奶奶特別分享食譜如下:
【紅蘿蔔點點飯】
食材:米三杯、紅蘿蔔泥100g、乾昆布一段(約10*3公分)
作法:1.將紅蘿蔔去皮磨泥,煮三杯米需要約100g的紅蘿蔔泥。
2.取乾昆布一段(約10*3公分)
3.將洗好的米、紅蘿蔔泥、昆布加入三杯水,一併放入電鍋蒸煮。
4.最後再加入少許鹽,可於煮飯前加入或是煮好拌飯時再灑入。
老奶奶也提醒,煮好的紅蘿蔔飯,可以添加切碎的香芹(巴西利),增添風味。再者,蒸煮好的昆布一樣有用途,可收集多次之昆布,再切細絲以醬油和糖滷煮成另一菜餚。忍不住要讚嘆,主廚奶奶的料理術真是有智慧,昆布一來可用於蒸飯的提味,二來又可變身成佃煮的另一道佳餚,真是充分運用食材呀!
太好奇主廚奶奶如何把蘿蔔磨細,我們還進到廚房請她展示她的工具,結果也引來其他社區媽媽加入討論,「拔這些山菜需要多久呀?」「不一定,要看所需要的量」「很多人一起去也會很快」…,從餐桌上的料理到廚房裡的食器用具,還有採集和整理食材的社區婦女閒聊,這絕對是一頓豐美而真誠的山菜晚宴。
因為晚餐太豐盛吃太飽,我們只好在建物裡的食堂、展覽室、紀念品販售部來回閒逛。一位歐吉桑若井先生,原來也是民宿的工作夥伴之一,主動和我們閒聊並帶我們去看展覽室的外籍藝術家作品。若井先生說,目前展出的作者是過去藝術祭的曾參與藝術家,作者把作品捐給地方,雖然也上了價格,但並沒有要出售,但他還是覺得這價格標得太高了。
聊著聊著,才知若井先生就是曾經就讀三省小學的畢業生,學校是在1875年創立,1945年全學學生還有247名,但隨著兒童愈來愈少,1989年學校熄燈走入歷史。若井先生說:「沒想到學校可以重新開張,自己從都市退休後,還可以回到曾經的小學工作,雖然轉作交流設施的三省house經營不易,但我為這NPO Hotel感到光榮。」三省house目前有十位工作人員,經費主要來自縣級補助和三省house本身經營的服務項目。「一個晚上如果有十多個人住宿,雖然會很忙碌,我們比較有機會打平」,「如果只有二個客人,就比較有空,有機會和訪客多聊聊」。互道晚安前,若井先生不忘提醒,明天早上要去採山菜,但如果積雪還很深,找不到山菜,去賞鳥找小動物可以嗎?歐吉桑真的是慎重心意呀!
用餐時間,食堂裡還有另一組訪客用餐(約七~八人),以及一位單獨的男性訪客。可能是外來客很明顯,他們忍不住問「你們是從哪來的呀?」,得知我們是從台灣來的,竟也開心隔桌聊起台灣的食物,「台灣的小籠包很不錯」、「夜市食物看起來比較不乾淨」…,過沒多久那一組訪客回房了,又來了另一批年長者的在地人,有男有女,大家是來喝杯酒、喝杯茶,或是來杯咖啡,這群人聊著聊著還變起魔術,原來這就是鄉下人家的夜生活。廢校新生的交流設施,不僅是訪客在鄉間的留宿點,也是在地居民的聚會所,創造了在地的就業機會,更找回居民的榮耀感和自信的笑。
晨間的散步策
次日上午,若井先生載著我們回到松代(まつだい)車站,因為隔著鐵道的另一側就有幾件藝術祭的作品和農舞台,可惜農舞台當日竟休館。不過看著水田間還覆蓋著殘雪,這對來自台灣的我們實在是太難想見。農舞台臨澀海川一側有件作品《梯田》是俄國藝術家伊利亞.卡巴戈夫的創作。他以一連串的農耕過程為藍本,在梯田置入犁田、播種、插秧、收割等人像雕塑,系列色彩鮮明的農耕剪影巧妙在梯田錯落,映照著地面上堆積的殘雪和枯草,對比著蓊鬱的林木和淡藍的天際,真是一幅不可思議的立體畫。若井先生也補充說,雪下太大時,這些人型雕塑會收到室內,不然可能也被豪雪壓壞。原來人型雕塑是有豪雪公休時間呀!
這件《梯田》作品如今可說是越後妻有的代表作。不過在1999年卡巴戈夫要進行創作時也非一路順遂,當時梯田主人福島友善因大腿骨折已放棄耕作,當卡巴戈夫來提要在梯田上進行裝置藝術,福島友善是反對的。或許是卡巴戈夫想向越後諸多願意在梯田上辛勤勞重者致敬,這樣的心意打動了福島先生,於是這系列的農耕勞動身影有機會在梯田上矗立。
更難能可貴的是,在第三屆的藝術祭結束後,福島先生竟然回復耕作,不過在2006年春天,福島先生在梯田上告訴北川富朗,他到今年已力竭,這梯田就交由北川團隊來承接,福島的外甥共同管理。這樣的發展結果,大概也是大家當初都無法預料到的吧!
藝術到底是什麼?是典藏在城市美術館或博物館的畫作和雕塑,或是她還存在著更多面向的可能。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藝術總兼北川富朗說,他心目中的藝術是發現、學習、交流、協同合作。大地藝術祭的作品,在他人的土地上創作,作品從發想到成型,包括了藝術家和在地居民的互信,對當地居民土地依戀的覺察,以及發自內心對當地的尊重。
在藝術祭開展前,我並未看到設置中的作品,也因休館日無法進入一些展示館。但,卻有機會在當地居民的引領下,品賞風土、聆聽故事,更看見老爺爺老奶奶、歐吉桑歐巴桑熱情且熱切招待的笑臉。「我想讓那些一戶戶人逐漸消失的村落中的老爺爺老奶奶有開心的回憶,即使只是短期間也好。這便是大地藝術季的初衷。」讀到北川富朗在《北川富朗大地藝術祭》寫下的這段話,內心真是再同意不過,沒錯,在我的旅行記憶中已深深烙下一張張爺奶的笑臉。(原文刊於2015.05/06《青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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