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06 15:34:17逸
《伽雅》三、鄉仇
三、鄉仇
清脆的鎯鐺聲愈漸響亮。二人從阡陌走落農田,然而田地不深,農作物又未長成,高不及膝,遮擋不到二人,腥臭的青草味撲進鼻腔,二人幾欲翻肚子。
伽雅只管伏在濕潤的田地,擠近朱鹿,低聲道:「聽見嗎?」
朱鹿點點頭,不時偷看阡陌情況,卻一直摟得伽雅緊緊的。
未幾,鈴聲夾雜馬匹奔驣的吵雜聲趨近,朱鹿抬頭望見來者火速走近,走過,走去,見已安全,才重返阡陌,拍一拍衣服的泥污道:「我看是驛馬而已。」
伽雅遂舒一口氣,也走上阡陌,可是眼睛尚未適應黑暗,依稀看見朱鹿的背影,便上前拉住對方,豈知只拉住一隻衣袖。
朱鹿若無其事,摟著她的肩,勸說:「我們沒有火,太危險了,明日再來吧。」
伽雅頷首答應,默默跟隨回家。
他們沿路回家,伽雅看見對方的高大背影,想起小時候稱對方作小黑子,但不很多年,對方已是俊美青年,個子比她高,身體強壯,腦筋靈活,一首清爽的黑色短髮,雙目炯炯有神,而且是鄉長之子,將來繼承鄉長之位,本應平步青雲。
但三年前,兩場大戰役奪他一條手臂、奪去至親,也奪去名譽和地位。
三年前,木那鄉鄉長離雲戰死沙場,本應由長子朱鹿繼任,但鄉民嫌棄朱鹿傷殘,而且父子兩代均是敗將,故紛紛反對。朱鹿無奈放棄繼任,從此鄉長一職由全鄉家長從長老中選出。
本來民心背棄,朱鹿也毫無怨言,不羈的他亦不稀罕權位,只想不到鄉民竟過份得奪去父親留給他的遺產和回憶,還大義凜然,指這些土地屬於現在的鄉長,不是屬於過去的鄉長和你!結果鄉公所仍是鄉公所,家也變成鄉公所,庭園變成廣場,私田變成公田,他仍負責耕種,收穫卻不屬於他。
伽雅目睹朱鹿由一人之下,淪為平民,身體殘缺,家族沒落,租住的房間只能放置一張床和一個櫃子,連窗戶都沒有,心想,到底朱鹿做錯甚麼,要遭受此懲罰?
他們回到聚落,已接近日出,農民出勤工作,但見二人衣衫襤褸、滿身污漬,均竊竊私語。
朱鹿見三個在街角閒聊男人,突然火冒三丈,喝道:「喂!你們在講甚麼?」
對方細眼扁鼻,面孔方正,全是來自北方的移民,比一般本地人高大,常藉此恃勢凌人,板起面孔喝道:「干你甚麼事?」
朱鹿身高不下三人,氣勢也不落下風,瞪眼道:「你們這些北狗,賊眉鼠目,定沒有好事!」
講話者是粗活人,即時推撞朱鹿,怒道:「甚麼北狗?你們還不是靠我們接濟,才有好日子嗎?老子是北狗,你們木那人就豬狗不如!」
朱鹿沒了一段手臂,一時疏忽提防,平衡不好站不穩,更是目眥皆裂。
伽雅匆匆拉住好友,低聲道:「別為這些小事吵架吧……」
朱鹿卻不服氣,推開伽雅,如狼似虎地撲上那人,猛地揮拳搥打。他好歹經歷過兩場血腥戰爭,每拳都充滿殺人的狠勁,占盡上風。
兩名北方人同伴立時洶湧上前,一人抓住朱鹿右臂,另一人提腿踢向朱鹿胸口,誰知那沒了一段的左手竟擋住踢腿,揮動本受制肘的右臂,拳頭恰恰打中另一人的鼻子,以多欺少一方,反一敗塗地。
朱鹿踐踏講話者的臉,冷笑道:「剛才不是很神氣嗎?氣勢往哪兒了?」
兩個北方大漢面色難看,卻不敢再上前,只有講話者在倒地呻吟。
「住手,你們作甚麼!」幾名帶木棍的男人奔來,合力推開朱鹿。
伽雅見是藍衣白褲,心道是鄉警,暗叫不好,但苦無辦法營救。反而朱鹿冷靜就範,任由鄉警逮捕。
圍觀的鄉民都注視朱鹿,有些驚惶不已,有些眼含埋怨,有些面露感激,特別是躲在門口的婦孺和老人。
朱鹿均視若無睹,任由鄉警遞解往鄉公所。
其實近來木那鄉民已慣見毆打,但鄉警罕有插手,而且被捕男子是上任鄉長的兒子,被打的是北方移民,鄉民均放下工作追看。
鄉警見是朱鹿,本已有三分戒懼,而且牽涉北方移民,想北方人勢力大,哪怕只是無業流氓,亦擔心刺激北方人與本地人衝突,遂召來更多鄉警護行,疏散民眾。
可是鄉警越多,就越吸引鄉民湊熱鬧,最終到達廣場,有逾千人圍觀,場面一發不可收拾。
大夥抵達廣場,鄉警請朱鹿依法跪地,尚算禮貌,朱鹿亦爽快跪下,卻從早至今半眼不瞧三個北方漢子。
伽雅一直跟隨,眼看事情愈鬧愈大,便在朱鹿耳邊勸道:「都叫你忍住脾氣,怎麼不聽我說?馬上認錯吧!」
朱鹿卻一派輕鬆,談笑自若道:「假如我要認錯,當初便不會動手。」
伽雅擔心道:「但是你知道得罪北方人,不會有好下場……」
朱鹿反道:「我與北狗交手比你還多,怎會不知道?但假如為怕報復,便不懲罰壞人,世上還有公義嗎?」
伽雅搖首嘆息,道:「甚麼壞人公義?人家私下聊天,聊甚麼也好,能傷你我誰嗎?你想太多了……」朱鹿只嘖嘖可惜,沒再接話。
民眾翹首盼待,鄉長和七位長老終於步出鄉公所,展開審訊。
是的,木那鄉民既已公認毆鬥為小事,這些年,虐殺家人、凌辱孤小亦非鮮事。反而打傷一人,需要鄉長和長老共同審理,是前所未有,大家都知道只因為朱鹿的身份,而且罕有受害者是北方人,都期待一場好戲。
鄉長坐於首席,與朱鹿相隔十米,一派穩重,問道:「朱鹿,你為甚麼打人?」
朱鹿冷笑道:「鄉長,假若你要怪罪,我也無話可說。」
廣場頓時一片寂靜,一色白首的鄉長和長老均神色凝重,卻沒有主見。
幾名圍觀的北方移民喧囂,一人看似來頭不小,揚聲道:「喂!難道打人不用受罰嗎?鄉長,你不是答應過要公平對待所有人嗎?難道你偏袒本地人?」逾百人立時吶喊助威,他們全是自北方移民的男人,有商店老闆、田房地主,亦有鄉警隊目、農夫、工匠和無業遊民。
鄉長面色一沉,對牽涉此案的移民道:「你們曾有過節嗎?」
朱鹿答道:「有,他們霸佔我們的土地。」
北方人登時鼓譟,本地人也議論紛紛。
鄉長暫不理會民眾,又問道:「你還沒作答,為甚麼打人?」朱鹿偏是不答。
伽雅越發著急,擅自發言:「鄉長,其實由始至終只是小誤會,而且雙方都有動手,不如抵銷作罷。」
鄉長與朱鹿關係匪淺,亦想息事寧人,轉向伽雅道:「伽雅,你告訴我打架的原由經過,好讓長老審理。」
伽雅知道鄉長深明事理,但擔心坦白反而加劇仇緒,若不講真話等同出賣摯友,究竟如何是好?
倏忽,朱鹿道:「剛才伽雅和我從農地回來,那些北狗……」此語又引起閧動,朱鹿自不理會,自說自話道:「那些北狗把我們看成傻瓜,取笑我們,大概腦子在想那些猥褻的事。我忍無可忍才動手教訓他們,教懂他們木那鄉民不好欺負。」
對方輕蔑道:「兩人深夜從田裡回來,滿身泥垢,難道有甚麼好事?」
朱鹿即反駁:「也見不得你們穿得好、住得好,就沒做過甚麼壞事。」
此語又引起北方人不滿,罵聲不絕。
「肅靜。」鄉長聲音響徹廣場,待民眾靜下來,又道:「伽雅,你們確是從田裡回來嗎?」
伽雅正欲回答,突然,腦海浮起前夜的事,急不及待道:「鄉長!我們的確從田裡回來,但只是為了調查是否有人擅自在邊界挖地!」
「在邊界挖地?」「有人想建房子嗎?想耕作嗎?」「怎麼回事?」「又要打仗嗎?」鄉民頓時議論紛紛。
各長老神色突變,只有鄉長冷靜沉著,道:「怎麼回事,仔細講。」伽雅遂把尋找辛格、誤往邊界都悉數交代。
但此時,兩名在農田救出伽雅的人現身道:「我們不是在邊界救你啊!我們的田在五里而已!」眾人始懷疑伽雅信口雌黃,她沒有證據,有口難辯。
鄉長旁邊,一直沉默的長老本著忽然走前,在伽雅面前道:「我要你以聖主之名作答,你是否一夜就從聚落前往邊界,再由邊界回到五里田?」
伽雅望著湛藍的眼珠,剎那失去自主意識,痴痴道:「對。」
本著雙目突然發亮,瞪眼道:「你沒有撒謊,也沒有隱瞞?」伽雅續呆呆答道:「沒有,我所說都是真的……」
本著向鄉長和其他長老點頭,似是認可,然後幾乎乏力跌倒。
眾人都很緊張,惟有鄉長龍心神色自若,命令下屬參扶起本著,又道:「朱鹿涉嫌打架傷人,先收押監房,容後再審。其餘三人暫准釋放,但由鄉警看管,不准離鄉,聽候召集再審。伽雅,你跟我們進鄉公所。」
龍心一聲令下,大事草草收場,雙方鄉民意猶未盡,各有微言中散去。
伽雅回神過來,擔心地望向朱鹿,然而朱鹿神色自若,漫不在乎。
幾名鄉公所的職員過來迎接,她憂心忡忡回望朱鹿,朱鹿還沒反應,她已逼不得已進入鄉公所。
越過寬敞的會客廳,穿過前中庭,便抵達寬敞的中廳。但中廳只是迎賓處,他們繼續穿過幾個中庭,才抵達長老堂前。
鄉公所關卡重重,閒人免進,伽雅卻不陌生;三年前,長老堂仍是先任鄉長與夫人的寢室,右廂是朱鹿的寢室,左廂是其亡姊的寢室;朱鹿的姊姊叫永丹,聞名沙摩地的美人,極受鄉民擁戴,但她於「建國合戰」中遭北方士兵強暴後,在朱鹿面前自縊身亡。
龍心看見伽雅注視永丹故居,也想起血染的過去,回憶如縱馬奔馳,連忙收拾心情,道:「伽雅,想起甚麼嗎?」
伽雅只搖搖首。
「進來吧。」本著在門口說。他是長老之一,長老與鄉長不同,鄉長本是世襲,長老則由長老會商議任命。
龍心在長老會中非最年長,但名望最高,畢業於新路城書院,留任教師,逐級晉升至院長,在新路城亦屬名人。退休還鄉後,入選長老會,擔任先任鄉長的老師,如今已八十歲,他親睹永丹和朱鹿成長,三人情如祖孫;他沒有妻兒,畢生事奉書院、家鄉和先任鄉長。
長老和伽雅進入長老堂,龍心即命令下屬迴避,關閉大門後才道:「本著,你能看見邊界的情況嗎?」
大家只見本著長老閉目養神,嘴唇輕顫,顯然未恢復過來。
矮小瘦削的長老顯見道:「伽雅姑娘,你記得對方長相嗎?」
伽雅回望客氣的顯見,回想答道:「一個鬍鬚大漢……從方位看,估計是莫那鄉民,而且好像是狂戰士……」
顯見點頭道:「以我所知,莫那鄉確有幾個了不起的鬥士。」
伽雅且才記得狂戰士是拉普達用語,顯見長老負責處理外務,對沙摩地六鄉、及至四路國、附近的世界三大城,甚至南方大陸的局勢,都瞭若指掌。
倒是龍心滿面愁緒,心事重重道:「我們馬上派人調查,假若屬實就不好辦……」
顯見道:「莫那鄉欺壓我們數十年,但難說今次是根陀的命令,那傢伙不喜歡這套。」
龍心道:「是否根陀意思也好,此事已張揚開去,我們要加強守備,也要安撫民心。」
眾長老議論紛紛,本著長老忽然睜眼,怒目道:「看見了。醜陋的莫那鄉民;不,木那鄉的背叛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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