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2 14:25:38逸
《花花故事》第三十五回 刻骨的嫉妒
第三十五回 刻骨的嫉妒
平常的星期三,己是晚上十時半,位於四樓的酒樓尚有逾半場顧客未離座,熱鬧非常。
鄭美儀整晚不斷寫單、上菜、上酒水、結賬,然後執檯、擺位、招呼新客人,重覆寫單、上菜、上酒水、結賬。店長要求每張檯在晚市做兩至三單生意,為了提高客流量,要求員工不斷走動,除了可以提升效率,還能營造「趕時間」的氣氛,令顧客用飯後立即離開,騰出空位做生意。酒樓叫好叫座,用此方法爭取最大利潤,無可厚非,但忙碌的工作,使鄭美儀腳腕的傷勢更加嚴重,已幾乎不能扭動。
晚上十一時正,尚有五、六群顧客在聊天,樓面員工則已開始收拾殘局,預備明日早市的佈局。店長和女經理已下班,洪保為當場最高職級,指揮之任再次落在其身。他負責安排工作,但發現鄭美儀幾乎抬不起腿,便擔心道:「你受傷,早些回家吧。」鄭美儀也幾乎無法站穩,說:「可以扶我一下嗎?」洪保扶起對方時,察覺對方的腿在抖顫,擔心道:「我看還是報工傷較好,現在先替你報警,送去醫院看急症。」鄭美儀搖頭說:「我不可以睡醫院。」洪保疑惑道:「有傷有病就應該看醫生,有甚麼不可以?」鄭美儀尷尬道:「我知道看急症也要錢,我不想花錢。」洪保說:「唉,花錢治傷很平常,假若沒有帶錢,我借你吧。」
鄭美儀看一下丈夫送贈的皮帶腕錶,時針已踏上十一,兩個寶貝應已睡覺,但也可能趁自己不在,玩至深夜,遂說:「不,我真的不想去醫院,我孩子還在等我回家。」洪保當即一面詫異,說:「你有小孩?」鄭美儀點頭道:「有,兩個。」洪保若有所思地點頭,不發一語走開。
鄭美儀獨個兒回家,雖說酒樓與家只相距兩個路口,而且彌敦道的行人已不多,但傷勢嚴重,舉步維艱。她曾考慮乘的士回家,但平日步行不消十分鐘,而且二十元足夠由油蔴地往香港仔或東涌或上水,如只轉個街角和越過兩支交通燈便下車,實在不伐算。
她邊走邊想,還沒拿定主意,已望見所住的大廈。相距只是咫尺,她硬著頭皮細步前行,此時大廈管理員汪叔拿著裝了半打啤酒的便利店膠袋經過,疑惑道:「沈太,怎麼像跛腳鴨?弄傷腿嗎?」鄭美儀滿額汗水,喘氣道:「我弄傷了膝蓋和腳腕,走路時有些痛。」
汪叔五十多歲,隱瞞公司有白內障,眼睛已不大靈光,也看不見鄭美儀的汗水,莫論白如霜雪的面色。但聽見鄭美儀失去中氣,遂上前皺起花白的眉毛,說:「怎麼不小心?」
鄭美儀沒有因汪叔扶助而減輕痛楚,但卻如釋重負,舒一口氣說:「都怪自己不小心,第一天上班便闖禍了。」汪叔眼睛不靈,反應卻甚敏,立即問道:「怎麼不放假?你是工傷呢!」鄭美儀傻愣愣地搖首,說:「我不知道,店長要我繼續工作,我可以不工作嗎?」
汪叔鼻哼一聲,把鄭美儀扶去屋苑外沿的小花圃,軏自開了啤酒,大喝一口說:「掩飾工傷是犯法,你可以找律師告他!」汪叔狠狠拍一下右大腿。
鄭美儀依稀記得汪叔的形象:脾氣暴躁的老人,動不動便罵人,但喜歡逗小孩子高興,平時精神飽滿,走路總是瘸著腿。她隱約感到對方的怨念,小心地問道:「你以前也得過工傷?」
汪叔倏地彈起一下,難平氣憤的道:「我這條腿,就是在酒樓跌傷的!」他咕嚕咕嚕喝完一罐啤酒,馬上喝第二罐,打一個像雷鳴的嗝,續道:「當年我在酒樓當侍應,從早到晚工作,每月只休息兩天,不過為了養妻活兒。那天當什務的老伯病倒,沒有人推下欄車去洗房,我想爭取表現,於是自動請纓,豈知道經過走廊時竟然滑倒。那一下摔得很重,真的很重,我頭長了大胞,昏迷了兩天。後來照X光片子,知道手腕和盆骨都骨裂,至少休息半年。」
鄭美儀微微張開嘴巴,看見汪叔熱淚盈眶,忘記自己也是傷者,輕輕拍著對方的傴背,嘗試安慰。
汪叔稍為平復情緒,也許是疲累的關係,但責難沒因此緩和,續道:「我知道傷勢,躺在病床,便心想:『這下子可要食風瞓街了。』我沒讀過書,只算識得幾個字,甚麼法律條例根本聞所未聞,但好心朋友告訴我,我在工作時受傷,可以向老板領工傷津貼。可是、可是……」
鄭美儀忽見汪叔喘氣,急道:「你身子不好,冷靜些。」
汪叔稍為撫平胸口的騷動,又說:「可是那個經理,竟然騙我說落場時間不是工作時間,所以不能報工傷!我又笨得相信那大騙子!結果傷勢折騰我好幾年,不能攢錢,老婆逼不得已去打工,大兒子讀完中三便輟學,去廚房當學徒。我呢?永遠帶著這個傷,不能再做侍應,倒垃圾也嫌我動作太慢,只好去洗廁所,而且是沒幾個人用的私人會所廁所,還好遇到好上司,安排我去考保安,總算找到份正當工作。」
鄭美儀很傷心,但除了隔靴搔癢的安慰言詞,沒有可施予的。汪叔宣泄悲憤後,便扶鄭美儀回家,然後在升降機揮手作別。臨別時,鄭美儀嗅到汪叔身上的酒精氣味,不禁擔心汪叔酗酒,可是升降機門關後,仍不敢勸言半句。
不知不覺已十二時,慶幸一雙子女已入眠,沒要她擔心的。她小心翼翼地洗澡,看見膠桶子內有女兒的體育服,心想,女兒不是弄傷腳跟嗎?但記憶所及,女兒已健步如飛,恰巧已是三月,是女兒曾提及的大型陸運會的舉行期,始懷疑女兒隱瞞自己,偷偷參與陸運會。但假若事情屬實,亦已是往事,而且女兒向來自理甚好,無須擔心。
洗澡後,她翻出陳年跌打酒,自行按摩瘀青的膝蓋和腳腕。但現在傷口還未腫大難當,大概明日醒來,才會腫成豬蹄般。無論如何,現在是休息時分,明早要做早飯。她此時才記得沒有煮晚飯,擔心子女吃不飽,但細想,子女已呼呼大睡,當然是吃飽了。
她睜眼已是早上,鬧鐘吵醒了她。她惺忪地走進廚房,腿部痛楚加劇,精神亦甚差,想是腿痛,折磨得無心睡眠。但還得為子女準備早餐。特別是兒子,假若沒有滿意的早餐,便整日壞心情。今早是味噌湯餃子,糅合各式食材是主婦的拿手好戲,假若要吃白粥炒麵、蝦餃燒賣,去茶樓和餐廳會更合適。至於她本身不愛早餐,通常只吃兩塊梳打餅,或一個鹹豬包,喝一杯暖清水。雖然不見得梳打餅或鹹豬包是健康食品,但總比油膩的肉食教她安心。
也許是家族遺傳關係,她娘家不少親戚都死於中風、心臟病和糖尿病,高血壓、高膽固醇等慢性疾病徵兆,似乎無人例外。她有兩個表叔患有心臟病,但三十來歲尚算壯年,竟在農田上曝曬工作,突然病發身亡。她在家族中算作體弱多病,因此對健康份外關注。諷刺是她的丈夫向來少有傷寒肚痛,但暴飲暴食,死於可透過健康生活減低機會病發的中風。自此,她無意中更注重子女健康,味噌湯味道清淡,餃子的餡料多菜少肉,禁絕肥糕。
她沒聽從洪保和汪叔勸告,而是堅持上班賺錢。儘管工傷故事有多少駭人,也擔心老來時身體像汪叔般傷痕累累,但存摺內的金額愈來愈小,意味丈夫的遺產一直流失,而兩個孩子還不能工作,即使要她老來坐輪椅,甚至像表叔勞碌至死,也在所不惜。
然而她出現在酒樓,似乎令同事更感意外。眾人都注視蹣跚的她,面色依舊是不友善,但未至於討厭。殷琪正在頂替公關員,在門口截住她,說:「你不是工傷嗎?」鄭美儀在異目下渾身不自然,靦腆說:「我還可以工作。」殷琪擔憂地皺眉,命令下屬般說:「假若你堅持上班,我不能阻止,但假如再受傷,會給公司帶來麻煩,知道嗎?」鄭美儀心生奇怪,汪叔口中的酒樓人不是愛隱瞞工傷嗎?昨日店長亦不願申報,似是擔心受審查,為何洪保和殷琪都叮囑她休息呢?她沒能找到答案,但無礙工作。
她去換衫房更衣,但腳痛令她難以彎曲膝蓋,費盡力氣才脫掉貼身的牛仔褲,又要再忍痛穿起西褲。
她光是更衣已耗上十分鐘,正要出門時,聽見有人進來換衫房,一腔鄉音的女聲:「那女人還沒康復便上班,要搏同情嗎?」另一名女子說:「放假有錢收,她都要上班,肯定為了其他著數才回來。」鄉音女人邪笑說:「剛才我瞧洪經理挺注意她,難不成她特地回來,想洪經理可憐她?」另一名女子興奮道:「啊,一定是!想當時,呂經理和店長也是,還有洪經理和……」
有人開門,似乎有其他人進來,兩個女人住口不語。
鄭美儀一直默不作聲,藏身一隅,直至從布簾邊的縫隙窺看,確保沒有其他人才離開更衣間。然而回想兩名女子對話,竟知道難以置信的情報:洪經理特別注意她。
她的心跳異常頻密,開始懷疑洪保暗戀她。十多年了,暗戀是怎麼回事,早就忘記得乾乾淨淨,結婚後亦再沒有戀愛的遐想。她對愛情是陌生的。
離開時,她察覺踢到小東西,彎腿、彎腰拾起來,是一本拍子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全是相同的名字。她的名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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