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記，竟未至樂園

　　黑漆漆的天際，過山車攀上高處，星空出現，但它不吸引。無他，祇因每顆星的距離相等無異，失真得太可怕。

　　我不明白設計者的用意，總之無法在這片夜空聯想到甚麼星座或神話或浪漫，當知道它們之間的距離沒有差別，也失去繼續探索的動力，只想儘快完結別人編定的旅程，然後尋找另一片天。挨了一分鐘，有點暈眩，肩頸腰背有點繃緊。從空調保護步出室外，烈陽高掛，立見天旋地轉，延續玩咖啡杯的後遺；其實在此之前已看過一場電影，但始終未能恢復，下一站能優遊一些嗎？

　　走過短短路程，回到空調庇護下，登上列車，暈眩尚未休止。倚在椅邊托腮，一鼓悶氣由胸膛湧上，淚水都湧上眼眶，幸好列車行走緩慢，沒有推波助瀾，總算熬過一關。接下來雖沒給環境勾起興奮，也沒能走出暈眩，但有一份寫意，合起雙眼，想起秋冬時分冒著清風，乘電車穿越中西區的百年大道，經過摩天大樓和陳年建築，最終來到荷花似的西港城面前，前往海邊觀賞維港的小角落。

　　突然，尖銳的鴉叫，把我從詩畫抽出來，眼前是另一個場景。數個跳跳虎紙板此起彼落，但我的思緒還留在小熊。設定小熊喜歡蜜糖，未知有否根據，然而牠對蜜糖的鍾愛確實至死不渝，這份對某事物專一和坦白是值得尊敬和學習，畢竟在塵世中已不復見──本來如此，可惜遇上我。眼中的這隻小熊，今時向這壼蜜糖說Honey，霎眼已抱住另一壼，寧濫勿缺，收斂時悄悄安排蜜糖排隊等候，狂野時則左擁右抱，清純的外表哄騙世人，其實骨子裡……

　　背心抖一下，才清醒過來。小熊可愛天真，怎可說成多情公子？看武俠小說太多了。

　　還在反省時，面前出現數支隊伍，浩浩蕩蕩在樂園巡遊。入場時，姨丈誠意推介巡遊，大膽說此環節值一百五十元。對，他是我的姨丈，親人的稱呼，但沒有血緣關係，緣分把我們拉在一起，共度我已盡忘的童年。光陰似箭，轉眼已廿四歲，曾答應他和姨母帶來女朋友，卻沒有實現，更沒奉過一杯茶，今天到來只為數張免費入場券，實在過分。但若然能辦到，也希望儘快兌現給你們的承諾，只是我現在沒有能力，抑或是錯失過太多的報應？

　　壞習慣又發作，老是怨天尤人。

　　難得來樂園，本應放鬆心情，盡情享受，譬如角色扮演，一起擔當宇宙戰士，掃除邪惡，但仔細深想，這只是幻想的我攻擊現實的我。正派份子，論過去，愧不敢當，論將來，還有甚麼好說。未來完了，未來完了。未來擊倒現在的我；該說，我連現在都過不了，如何再踏前一步？捲起尾巴逃離現實，是唯一的去路。反璞歸真，回歸大自然，是不少人嚮往的生活，但，適合我嗎？

　　沒有空調保護，樹蔭作用有限，汗水流得更凶悍，設施多在室外，去泰山的家行個大運，衣衫重了半斤。我嘗試多喝水，但來不及補充，感覺如發熱，很害怕中暑。以為乘船時可給清涼的河水濺濕一下，但到頭來滴水不沾，最後更讓火燒，雖然只是短短數秒，仍不禁罵自己犯賤。不過在船上度過一程，心情舒暢多，當然有原因，但習慣不說。

　　熟悉從前的我，便知道我脾氣很大，如今亦然，只是盡力壓抑，也不想交代太多，反正多半是不管用的牢騷。而且向來不擅長聽說，人前溝通出現問題。後來在網上聊天，表現較好，但年紀愈大，面皮愈薄，淪落至今只敢用簡短的文字，在聊天軟件和網頁零碎表達。有時候對方近在咫尺，也因為有此方便，選擇婉轉表達，甚至逃避，直至忘記。結果連自己都瞞騙，不斷向自己發放假訊息，自我催眠，快不瞭解自己。

　　經常糾纏在懊惱中，但節目沒有因此停止，玩過小飛象，看過獅子王，沒留下多少印象，看見史迪仔哄騙小孩，推卸責任，恩將仇報，也提不起神。渾渾噩噩到飯堂，玩了整天，該慰勞身體。

　　滿腹後天已入黑，尾聲將近，等待謝幕時，遊車河是不俗的選擇。

　　我知道遊戲而已，輕鬆至上，但走過排隊輪候的橋，被職員引領到月台後，便忐忑不安。眼前有兩條道路，只可二選其一，不是左，就是右；橫首一看，第三條道路在對岸月台，兩岸對立。我事前不知道可選擇月台，但意識到時已太遲，還很好奇第三條道路會通往甚麼地方，但回望自己月台，便覺得自己還可選擇左右，是幸福的事；對岸月台，路僅有一條。當然，三個月台都有六個閘口，不多不少，無可避免。至於談及六數，便聯想至那地方，有點不祥。但時已至此，難道跑回頭？

　　雖然想得灰暗，其實上車時還有點興致，畢竟平日不會駕駛，遊戲機又不夠真實，今次可謂實地上場。但踩踏油門後，不禁嘆氣一聲，非對速度失望，而是討厭那張無法駕馭的方向盤。方向早已訂定，這是理所當然，既然已選擇道路，難道中途變節？但上車後才發現原來沒有自主，看着那按設計轉動的方向盤，如放任不管，車身便震動得半翻；若然要管，也是管自己是否順住方向盤轉動，不可逆意。我深信另外兩條道路也是如此乏味，早日脫離，該會更快樂，可惜已經出發，不由得硬着頭皮至終結。

　　怏怏離開車道，放眼盡是燈飾，簡單而多變的圖案甚為吸引，心寬了些。晚上遊人減少，燈火璀璨，繽紛絢麗，此時才像我心目中的樂園。但樂園沒帶來極樂，反接二連三帶來不安。

　　在嬌小的世界，多少能分辨各地，也多少毛骨悚然。排除木偶，劃分和佈置令我疑惑，也許當中不涉及陰謀，只是我多疑；或許，我對世界的認識流於書本知識，譬如，無法將中東和亞洲劃分為兩部，也未曾見過群島有一個世界摩天輪，讓各色人永遠隔着廂子，輪流登上高處。

　　船隻一直遊洋，途徑之處，木偶跟隨主旋律歌唱，然而數十種語言混雜，頗令人煩心。看見大頭小身的木偶，裝載人們現實中無法接受的可愛；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書本的理論。可是我非理論家，亦非學者，甚至害怕做學問的認真，散漫率意較為合適，如像看煙火和燈飾，相比清晰，還是較喜歡朦朧的殘影。

　　煙火匯演終於展開，看了一會，摘下眼鏡，頓見一點點清晰的花火化成雪花似的六角晃動，紅色的雪、綠色的雪、黃色的雪，漫漫散散。可是愈美麗，愈不快樂。雖然早已免疫煙火轉瞬即逝的美麗所帶來的哀傷，但恐怖是人海之中感覺孤獨和焦慮，看見人和事物如時間溜走，無法掌握其中。

　　倏忽，城堡噴出數根火柱，熱氣如狼似虎襲來，加倍痛苦，尾聲中的尾聲，竟是如此難熬。

　　完了，一天就此過去，拖曳腳步上車，已不想回望後方的樂園，怕看見不該看見的。

　　一天之旅完結，用勞碌半天是太過分，因為也有快樂時候，但心情沒因此放鬆。離開樂園，翌日返回現實，如常上班，進入很想脫離的辦公室，像機器般按指示工作，渴望離開座位和大門的時刻，永遠的渴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