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　新鮮人

　　糖菓店不同於咖啡室，沒有早市。十一時開市，只需整理貨架，排列貨物，中午才始見學生光顧，飯後又見平靜。平淡的生意，正適合要休養的梓蓁。

　　出院後一星期，傷口已大致癒合。每天向父母及好友通電，總算瞞住傷勢。

　　痛楚不再纏擾，想了想，該要展開新生活，不再留連walnut café和永幀。

　　徐家夫婦推着嬰兒車入店，帶來徐先生做的午飯，「生意如何？」

　　梓蓁接過保溫飯盒，打開蓋子便見熱氣騰騰，飯香撲鼻，「大致如常，沒有特別！啊，剛才有人送來兩箱巧克力，已搬進貨倉了。」

　　徐太太留下嬰兒車，動身說：「好，我去看看。來，快趁熱吃。」

　　梓蓁手捧飯盒，坐在嬰兒車旁，瞧見小澄手舞足蹈，盯住飯菜，「小澄也想吃嗎？那得快長出牙兒，知道嗎？」小澄求之不得即鬧脾氣，猛力拍打欄杆，砰，砰，又自己傻笑起來。

　　這是她的新生活，每天工作，閒時與小澄耍樂。街坊已沒重提舊事，她像路人甲乙丙般不顯眼，更無人察覺小澄此遺孤。

　　無風無浪，直至開課。

　　徐先生名氣甚隆，新都是其發跡地，自然交通廣闊，上至政府首長，下有桃李滿門。他見梓蓁人生路不熟，入讀聚集富家子弟的新都公立大學，擔心受人欺侮，於是介紹梓蓁給大學內的徒弟，囑託看顧。

　　徐先生動用人情，梓蓁感激不盡，但擔心引人注目，給人翻舊賬，故一直沒聯絡教授，只默默試課，在選科期內落實心儀學科。

　　此大學規定，本科生首學年共有兩個學期，每學期須選修兩個語言課和一個體育課，其餘四個自由選擇，直至二年級才決定專攻。

　　她不喜歡理科及商科，將過半學科排除在外。其餘社會科學、文科較為輕鬆，試課不離兩院。如是者，兩星期的試課期結束後，各選二科。

　　第三個星期，大講堂內，同學各據山頭，梓蓁在靠近講台的角落找個位置，吃着麵包等待上課。

　　這是國文的基礎課，主講梁元助教授是徐先生的得意弟子，今年已五十來歲，也受過徐先生的囑託。但她與梓蓁素未謀面，只從名單上見此名字，頗感好奇。

　　梓蓁身穿寬身的大號海藍方格恤衫，下着貼身黑色牛仔褲，腳穿純白運動鞋，腦後盤起髮髻，額前是平整的劉海，架起黑色粗框眼鏡，耳珠穿黑色耳針，就與平常的年輕人無異。但身處大講堂中，顯得與眾不同。也許同學都爭先當大家閨秀，打扮要大方得體，女生沒有不穿裙子，長短也好；女生也喜歡穿戴各式珠寶店才有售的飾物，沒有人會用耳針，也沒有人喜歡此不男不女的打扮。

　　梓蓁知道異於同儕，暗暗自卑，心想同學服飾全是高格品牌，隨便一件已足夠交房租，只得乾羨慕。好不容易瞧見數人穿平民服飾，卻是書獃子，土氣得不行。她自知無法避免當上「異類」，但分明自己的打扮才是最常見。

　　梁教授已講授兩課，今天是第三課，對此學生留有印象。他熟悉的新都公立大學，沒有這種外表任性的女生。

　　梓蓁本在發呆，但教授忽然止言，遂不經意望向講台，然後發現對方注視自己。

　　同學皆察覺有異，始議論紛紛。梁教授沒因此收斂，反而當眾問起：「你就是張梓蓁嗎？下課後去我的辦公室，有事要與你商量。」

　　同學無不嘩然，打量此少女有何了不起。皆因梁元助向來以嚴厲著稱，不害怕為不及格的學生撰寫報告，反而珍惜批評及矯正年輕人的機會。他主講的學科，平均績點為最低，屬於「殺手」之列。但偏偏吸引學生競逐，原因在於每位受他好評，即奪甲等成績的學生，逾半能成為最高獎學金的候選人。而此獎學金，帶來校內莫大的榮譽──名字將刻於校園中心的精神石塔。

　　次等大學善用名利，躍升為貴族名校，是省內教育發展的趨勢。衷心致學的學者和學生對之不屑一顧，社會名流卻趨之若鶩。

　　下課後，教授逕自離去，梓蓁不知所措，只遠遠跟隨。她猜不透教授的心，擔心是另一位警長。

　　她踏出講堂，一位清秀的女同學擋在前，「你好！我是許雁，你也是一年級生嗎？」

　　梓蓁反應敏捷，即推起笑臉：「你好，我是張梓蓁。」

　　「我知道，剛才教授喚你的名字，真嚇倒大家。聽梁教授口吻，好像很欣賞你，還指名到辦公室，定是高材生了。」

　　「哈哈，我成績普通而已，只是有點因緣才結識梁教授。其實我們只是剛相認，沒交談過半句話。」

　　許雁略感詫異，回復笑臉後取出手提電話，「嗯，你也會是文學院學生吧，我們交換手機號碼好嗎？」

　　「好哇！」對方或許是第一位大學朋友，梓蓁欣然取出手機，講了自己手機號碼，才注意對方對摺式的手機表面貼上水晶折射光芒，璀璨耀目，「你的手機很漂亮，閃亮亮的。」

　　「是嗎？普通水晶而已。」許雁倒不同意，還說：「你喜歡，送你好了。」

　　水晶對平民而言是何等珍貴，張梓蓁連忙搖手拒絕，心想當年覺得文慧很富有，如今與許雁相比，竟望塵莫及。

　　仔細欣賞，許雁一襲烏亮直髮，髮鬢繞到耳背，露出雪白剔透的耳朵。臉蛋說不上明星臉，但肌如凝脂，秋波水眸，配以一身淡黃連身裙，乳白毛衣，米白高跟鞋，雪色單肩銀鍊皮袋，加上優雅鉑金美鑽項鍊，簡潔明亮。而且舉止溫文，簡直是公主。

　　許雁見對方心神恍惚，一副天真的臉，疑惑道：「梓蓁，梁教授不是約見你嗎？」

　　「啊！」梓蓁如夢初醒，匆匆奔出數步，回首舉起手機，「有空找你！」

　　許雁燦然一笑，上前說：「我記得教授有課，不如多聊一會。我想去一個地方，希望你能陪伴。」梓蓁倒是好奇，「甚麼地方？」

　　「walnut café。」有點強顏歡笑，有點陰森。

　　沙沙，沙沙，忽然下雨起來，意識有點模糊。啊，回憶要結束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