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欣賞

　　十月六日，某早報頭條標題是「拉普達城拒絕經援，和平使者助紂為虐」。可是此報一出，立遭禁絕，全部回收銷毀，可是豈能覆水全收？漏網之魚流入民間，引起熱烈討論，罕有批評拉普達城政府處事不當。然而政府於官方午報澄清早報報導失實，並承諾協助新路城度過政治和經濟危機，該日不少晚報主題即改為「拉普達城願作擔保，新路城絕處逢生」，但仍有兩、三份報章懷疑政府公布是否屬實，無礙是打擊政府的公信力。

　　輿論朝秦暮楚，本來與拉普達城無關痛癢的北四路聯盟內戰，竟成為每日的焦點新聞。加音每日均看見報紙傳出新路城面臨滅亡的消息，又每日均看見伽雅比前一天消瘦，邊餵老馬吃蘿蔔，邊說：「今次大事，即使我恢復魔力，也幫不上半點忙，何況我只是常人呢？聖主，只有你可庇佑新路城度過難關。」

　　加音的對面，是正在與灰馬基朗聊天的貝琪，他說：「貝琪，你說今次戰爭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貪念，還是嫉妒呢？」貝琪與基朗低聲講幾句話，才說：「大概兩者皆是吧。」加音見對方難得語氣婉弱，立時笑顏逐展，卻說：「我們經常說大戰後是大和平時代，可是凌星的戰爭，始終從無間斷。今次戰爭不過是比較耀眼而已。」

　　貝琪回身瞥望加音，眼神帶點委屈，又馬上別過臉，說：「除非世上沒有人，否則戰爭是不會停止。」加音心動一下，笑說：「對。我記得某位先哲說：『和平是道路，而不是終點。』」貝琪沒有回應，只執起一把草，餵到基朗口中。

　　加音裝模作樣，捧住老馬的頭，說：「老馬啊老馬，明明我們何時何地也長有嘴巴，卻只有在這時候這地方才可以暢所欲言，真奇怪呢！」貝琪噗哧一聲，又立刻忍住，可是已逃不過加音的耳朵。男的又說：「老馬，我越看你，就越覺得你生得漂亮，明明快二十歲，仍然骨肉勻稱、肌膚細膩，半點也不老！要是你會說話，定更好！」貝琪啐了一口，又默默不語。

　　然而，加音心生一陣歉疚，立時收起花嘴兒，撇除雜念。由此，那股奇怪的好奇感又洶湧而至。

　　貝琪見加音平靜一會，偷偷回眸，卻見加音逐步湊近自己，立時說：「你想怎樣？」加音目無聚焦，垂頭道：「我每次見到你，都有股奇怪的衝動，好想去求證某事，可是我記不起要求證甚麼。」貝琪後退一步，冷冷道：「你還可以有甚麼衝動？」說罷，又撇過頭。

　　「不是，我不是指那……那次的事，而且其他事，可是我老是想不起。我自從魔力消失後，對某些特定的字語有怪感覺，好像『埃迪．珠比特』等，不單是你。我彷彿忘記某件大事……」

　　貝琪輕嘆一聲，心想：「你就是記心不好，一時忘記這些，一時忘記那些，結果又忘記更多……」

　　加音續道：「我直覺知道，這件事定很重要，而且當中定有許多曲委，我才會想不起。我知道巫師有種法術，可以喚醒潛在的記憶。你可以向我施法嗎？」貝琪徐徐答道：「這法術很難操控，而且十分危險，隨時害到施法者和被施法者的性命。況且……假若你被催眠，說不定會說出不該說的話。」加音考慮一會，眼神堅定地說：「『事無不可對人言』，而且我相信你，才向你提議。」

　　貝琪也遲疑一會兒，凝重地說：「我還要多考慮，畢竟這是性命大事。況且我只在老師指導下使用過三數次，還沒有掌握得很好。」說畢，便逕自離去。

　　加音心想，自己就是喜歡這種假冷漠的人。


　　「彌賽，也許我確是有負於你了。」


　　是夜，忽來咯咯兩聲，加音開門便見一位職員，對方說：「院長召見你。」加音疑問道：「為甚麼？」職員說：「這是上級命令，我只奉命行事。」加音不得答案，也就作罷，反正始終要應召。

　　加音跟隨職員到院長的辦公處，這裡是教務大樓後的獨立小屋，地層是接待處和辦公室，樓上兩層則是院長居所，不過這居所向來只是虛設。

　　查古斯瞧見加音進來，立時上前道：「你的臉色不俗，應該已痊癒吧。」加音笑道：「已經完好，多謝關心。話說回頭，院長入夜才召加音到來，有何要事嗎？」查古斯捋着長鬚，呵呵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近況，看看你背上的印記。我的工作太繁忙，幾乎沒有一天可安靜待在辦公室，結果這些時候才召見你，不會妨礙休息吧？」

　　「當然不會！院長關心加音，加音是知道的！不過我背上的印記還沒有除去，仍然無法提起魔力。」

　　查古斯嘆一口氣，說：「這印真是纏人，害了一個好學生……對了，我曾提及有位來自史達港的老同學，你還記得嗎？」加音點頭後，又顯得有點遲疑和憂慮，不過查古斯沒有察覺，續道：「我已經與他接觸，他答應與你相見，可是又說隨緣。不過你只要去史達港的同鄉會，很容易會遇上他。不過據他所說，你來到拉普達城快一個月，也沒有去同鄉會，難道你不喜歡嗎？」

　　加音苦笑道：「我現在這種身世，沒有面目見同鄉了。」

　　查古斯自然明白加音的心情，好心地拍幾下肩膀，安慰道：「放心，我認識的史達港人都是好人，連你們地位崇高的漢斯城主，我們兩年前見面時，他對待我的下屬時，也沒有任何架子。」加音點頭道：「我明白，只是過意不去，畢竟辜負了不少親友的期望。」查古斯遂帶加音到玻窗牆窗旁邊，說：「你不是仍然是拉普達學院的學生嗎？雖然特選生大都成就非凡，但是普通班也人才輩出。只要你努力，總會有一番作為。」

　　加音從窗戶，遙遙望見北面的圍林，還有遠處點點生輝的宿舍大樓，與天上的星星互相輝*似的；又見眼前的一位慈祥老人，雖然是聞名世界的大人物，但是對待自己的態度，就如親生兒孫般親切，心想還有哪家學府，比這家更好呢？

　　查古斯說：「我有詢問過你的老師，他說你雖然落後兩星期，但是很快追上進度，我期待你在十二月的期考成績。」加音忙說：「學生不會讓院長失望！」查古斯笑道：「好、好。那麼你與同學相處，還算融洽嗎？」

　　加音勉強笑道：「總算沒有爭執。」這下子苦笑，任誰也看得出不如意，查古斯回應道：「我希望學生不單在學問得到進步，還希望學懂如何待人接物。不過你的背景比較特殊，的確要多花時間才可融入，也毋須刻意強求，順其自然就好了。」加音最喜歡這句順其自然，連番點頭。

　　查古斯回坐那楠木白墊寶座，忽然談起政事，說：「你該聽聞過北四路聯盟內戰，這個……始終有點棘手，畢竟北三路城實力已今非昔比，我城再費勁，也只可幫助新路城舒緩財困。可是近來的輿論都指我城政府見死不救，真令人擔心有異見份子乘機作亂，借刀殺人。我知道校內的討論也很熱烈，同學有不同看法，我想稍聽一下你的意見。」

　　加音心想這問題涉及拉普達城的內政，又涉及各城的政治，定有很多講話的禁忌，不過又見查古斯虛心請問，他也如實答道：「如今已成定局，但是拉普達城向來以維持和平為己任，如果可以化解干戈，就最好不過。畢竟北三路城的要求很過分，新路城沒法子單憑己力以維持政權，如果……如果可以說服北三路城減低要求，就最好不過了。當然，這要以幾個大城市的兵力，作談判的籌碼。」

　　查古斯凝視加音的眼睛，待了一會，才說：「你的建議不錯，與崔爾斯和柏加的見解大致相同了。」

　　加音吐一口濁氣，才可放鬆道：「因為兩位學兄曾與學生討論過，他們的見解都很合情理，因此我的意見中，少不免摻雜一點。」

　　查古斯笑道：「哈哈，你不用害怕，我只是試探一下你的定力。你還要多努力，不可以輕易動搖。晚了，你回去休息吧。」加音深深鞠躬，才慢慢退出房門，獨自回去宿舍，中途卻心想：「為何院長剛才的眼神帶點奇怪？難道我講錯說話嗎？不過院長講得沒錯，我的自信心太不足了。」

　　他回去宿舍，已經晚上十時，差不多作睡，可是這等夜深時候，又有人敲門，他開門，立見貝琪捧住一本厚厚的書。對方說：「施展尋夢咒的時間，最好是無月之夜。」加音讓貝琪進來，回首一望，天空只有星星，又說：「剛才院長召見我，問了些上學瑣事，可是……可是我感到他有點奇怪。」貝琪疑惑道：「院長會有甚麼奇怪？」加音卻說：「他的眼神……很奇怪。」

　　貝琪不理會加音，畢竟她自黃昏，把自己關在房間養精蓄銳，就為了等待這刻施法。她張開結界，避免自己的魔力會引起老師和宿衛的注意，接着吩咐加音躺在床上，雙手則凝聚住發出紫光的魔力。然後她打開那本厚厚的、卻是每頁也是空白的書，一手按住書，一手按住加音的頭，細讀咒語。加音聽見貝琪用那柔和的聲線唸咒，就像搖籃曲般教他漸漸昏睡，而貝琪按住的那頁紙上，也漸漸出現古老的象形文字。

　　貝琪忽道：「想說甚麼，就說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