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胭脂》

　　忽刮風雨，阿丫只得提着柴堆，匆匆走到路邊一間店子的簷下暫避；但見雨水已經沾濕木柴，想到本來低賤的價錢，多半又被壓低一點，不禁唏噓吐氣。

　　其時，一人從店內走出來，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頭一望，即見一名化着媚妝的美麗女子，一身黃衣銀飾，甚為華貴；她不經意望到店內的貨品全是胭脂水粉、金銀頭飾，心想自己每天在大街兜售木柴，竟沒察覺大街多了一間賣化妝品和飾物的店子。

　　美麗女子用着翠鳥般的清脆聲線，溫文爾雅地說：「你是賣柴的嗎？我要一捆，我給你一兩銀，多餘的當作賞錢。」阿丫受寵若驚，慌忙搖手着說：「不用、不用，這一梱不過二十文，賣柴的也不用賞錢！」

　　女子提起衣袖掩着嘴角，咯笑一下，便回身到貨架上拿起一個盒子，走到阿丫的旁邊便打開盒蓋，說：「你真老實。可是我沒有二十文，但又急要燒柴生火，不如我用這盒胭脂跟你交換，好嗎？」

　　阿丫看着朱赤的胭脂，卻露出一臉為難；她心想自己砍柴維生，生活用不着胭脂水粉，哪管是珍品還是仙品？於是說：「這家小姐，我們幹粗活用不着胭脂，這樁生意我做不來的。」

　　女子立時一臉驚訝，說：「太史公有云：『女為悅己者容』，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花樓夜鶯，還是路邊野花，都不得不照顧儀態呢。何況閣下本來長得好看，不應該浪費天才。既然現在下雨，閣下暫時無法離開，不如小女子替你裝扮一下，讓你看看自己漂亮的樣子。」

　　阿丫自幼便在太陽底下砍柴幹活，皮膚又黑又乾，四肢又粗又壯，還長得一副濃眉厚唇，令到自出娘胎二十五年來，從沒有人向她父母提過親。她以為自己將會孤獨終老，可是今日忽然有一位大美人說她本質不錯，還可以讓她漂亮，不禁使她重燃希望，放手一試。

　　其時，女子親切地說：「我叫黃蝶。」

　　半個時辰後，阿丫走到店子門外；其時雨勢已經停止，路人增多，奇怪的是不少男子看見她，紛紛目不轉睛，瞧得出神。她亦感到莫名其妙，因為她不過更換一套衣裳，抹上些許胭脂，怎麼會前後判若兩人，引來大群男子的目光呢？然而男子們接二連三地上前請教芳名，教她不能不相信。

　　黃蝶走到阿丫身邊，笑說：「我從來不會看錯，你本來天生麗質，不過生活艱苦才會遮蔽其才。現在我花些辦法，替你回復本來面目，立即引來眾人注目，可見所言非虛呢。」阿丫好不歡喜，拉住黃蝶的手說：「小姐用甚麼辦法呢？」

　　黃蝶示意阿丫要保持儀態，要她鬆開手；然後她取出本來用來跟阿丫交換的胭脂，說：「這盒胭脂跟你的相貌最為配合，只要你抹上它，立時艷壓群芳呢。而且這盒胭脂不單只用於面上，還可以在平時抹在身上，讓身體保持嬌美呢。不過這胭脂是小女子親自配製，所以……這不用花很多錢，每盒不過二百文。」

　　講到錢財，阿丫就苦惱起來。畢竟她賣柴過活，不過一天工錢養一天家，難有多餘錢買奢侈品；然而要是得到公子哥兒賞識，倒是不用憂心三餐一宿了。黃蝶見阿丫似是內心掙扎，便說：「其實我開這店子，不是旨在賺別人的血汗錢，不過想我們女子都能夠以最美的姿態示人，都能得到男子的疼愛，得到幸福……不如這樣，塗在全身的話，一盒該夠用上一旬，你每天給我一梱柴，便可當作交易吧。你用完拿來空盒子，我會替你添滿。」

　　阿丫心想：每天多砍一梱柴，便能換來一天美貌，任誰也認為划算；對方算得上是恩人，更加是天大的善人，所以滿口感激地說：「謝謝小姐，阿丫定會每天送來柴火！」黃蝶一臉甜美，拿起那梱濕掉的柴火，笑說：「一言為定。」

　　阿丫離開店子時，穿回自己的衣服，還卸去胭脂妝粉，結果她變回不起眼的賣柴女，街道上已沒有男子注意她，使她稍感失望，不禁心想：「美貌果然是十分重要。」她望着手中嫣紅的胭脂盒，猜度着它是否真的能讓自己改頭換面，想着想着，不經不覺已回到郊野的家，但天時已經入黑。

　　她洗過澡後，便拿出胭脂，按着黃蝶的吩咐，在身上塗上一層薄薄的，但見胭脂竟然滲進皮膚，令她的皮肉潔白當中泛着嫣紅，不再黑黝、粗壯；她又在臉上抹一些，照一下鏡子，在泛黃的油燈光映照下，竟成為天仙般的美人；她的輪廓彷彿改變般，面色紅潤之餘，眼睛也變得明亮，牙齒也變得皓白，唇片也變得紅薄，一盒胭脂竟然讓她五官恍若重整一樣，再者穿上黃蝶送她的裙子，瞬即成為絕色美人。

　　父母看見她時，竟說：「你是誰？」她興奮地說：「爸、媽，是我，阿丫！」父母聽辯聲音，再看清楚容貌，確實是阿丫，但不禁要問女兒怎會變成美女呢？她拿着胭脂盒，說：「全賴這盒胭脂，讓我變成仙子了！」

　　阿丫高興得跑到屋外，哼起歌來。其時，鄰家的青年書生聞聲而至；此人正是阿丫暗戀多時的鄰居，文剛。他認不出阿丫，還以為哪裡來個美女，戰戰兢兢地問道：「請……請問姑娘是？」阿丫忽見心上人，甚為驚訝，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阿丫。」

　　文剛心想：鄰家的阿丫不是長得像個彪漢嗎？為甚麼會成了美女？不過她的聲音，倒是阿丫無疑。這下子他有所遲疑，可是又心想難得有令他一見傾心的美人，假若任由姻緣溜走，實在有愧對列祖列宗、枉讀聖賢之書，所以他寧願相信，還一鼓作氣，向着阿丫說：「阿丫，我立即向你的父母提親！」

　　阿丫聽見立時心亂如麻，心想自己變成美人，旋即得到心上人的歡心，實在不可思議，也沒有阻止的理由。她亦一反以往男兒相的言行舉止，學得像淑女一般，含羞答答地說：「好……」
文剛博得伊人芳心，欣喜地邀約着阿丫，說：「今夜正是月圓，不如我們去湖邊賞月，好嗎？」阿丫聽見，即點頭說：「好……」兩人遂到湖邊，並肩賞月，暢談心事；文剛遂感這夜的阿丫特別羞怯和溫柔，目不識丁的她變得優雅起來，猶如知書識墨的大小姐一樣。

　　他們就此徹夜不歸，直至天明；雖不逾矩，卻已深切傳情。

　　翌日，如沐春風的阿丫依照約定，帶一梱柴火給黃蝶。兩人見面時，美麗的阿丫握住黃蝶的手，感激地說：「文大哥決定要向我的父母提親，我終於能嫁人，真的很感謝你！」

　　黃蝶笑道：「你應得的，不用謝。不過話說過來，其實你已經變成美人，實在不適合送柴這種粗活呢。不如你來我的店子打工，我算你工錢，好嗎？工作很簡單，就是站在店子招徠客人就行。」這話一出，阿丫哪裡還會思索？她一口答應，以為憑勞力可以換來終身美麗。

　　黃蝶又說：「看來今日都是下雨天，沒甚麼客人。不如你跟我到內堂，我幫你裝扮一下。你有帶來那盒胭脂嗎？」阿丫從袖中拿出盒子，說：「我當然隨身帶着這寶貝。」她把胭脂盒交給黃蝶，但見黃蝶打開盒蓋，偷偷地吸入盒中的氣味；這個動作之小，連阿丫也沒有察覺。

　　阿丫望着胭脂盒，說：「這盒胭脂實在太神奇，只消抹上它，便能令我變成美女，萬試萬靈。」

　　黃蝶卻稀鬆地說：「其實只要花些日子和功夫，也許不用倚靠胭脂也可以保持美態。只要每天用上這盒胭脂，加上我的按摩手法，你自然像我一樣婀娜多姿、肌膚細膩呢。」

　　阿丫雙眼立時炯炯發亮，說：「真的嗎？」黃蝶先沒有答話，而是帶阿丫到客房，才說：「你脫光衣服，我替你按摩。」

　　阿丫心裡吃驚，可是沒有辦法否決，還順着對方的意思脫個清光。黃蝶見到阿丫的裸體，即說：「你躺在床上，我先替你洗去身上胭脂，然後再給你按摩。一會你感到疲累是正常的。」阿丫着了迷般支支吾吾地答應，黃蝶便拿來一盤清水，洗擦阿丫的身體；潔淨後，便勾起一塊胭脂，在掌上摩擦得均勻，然後在阿丫身體上捏、捏、捏。阿丫只感覺越來越疲累，不經意進入夢鄉……

　　阿丫醒來時，黃蝶正在旁邊刺繡。她發覺自己的皮膚沒以往般黝黑，肢體的肉也纖瘦一點，深感奇怪的說：「小姐，難道這就是你所講的……」黃蝶嘻嘻笑道：「沒錯，這就是我的祖傳秘方。我們家裡的男女都是俊美之人，也皆因它呢。只要反覆按摩一個月，就能畢生保持美貌喔。」

　　「小姐，我每天都來，可以嗎！」阿丫焦急地說。但見黃蝶從容不逼，說：「當然可以，不過使用家傳的按摩手法，幾乎每兩、三天就要耗上一盒胭脂，所以……沒關係，在你的工錢扣除就行。還有，我總是認為光靠外表是不足以鎖住男人的心，待我教你讀書識字、閨女儀容，好讓你的文大哥對你矢志不移。」

　　阿丫感動得快要落淚，心想自己與黃蝶不過萍水相逢，卻要多次不計得失地幫助自己爭取幸福，實在令她畢生無以為報，只懂得跪地落淚着說：「小姐的恩德，阿丫沒齒難忘……」

　　黃蝶即扶起阿丫，一臉大方的笑容，說：「別客氣，此刻開始，我們已是好姊妹了。來，先教你讀書識字。」可是阿丫一臉苦惱，說：「小姐，要是阿丫學儀態還可以，但是讀書識字不是一時三刻能學懂呢。」

　　黃蝶搖首說道：「為甚麼你總是沒有自信？你都變漂亮，難道不可以變聰明嗎？只要你有一個美麗的外表，也不必怕沒有男人喜歡，何況懂得書墨呢？而且你不必懂很多，只要懂一點兒，已經勝過很多大家閨秀了。」

　　阿丫覺得對方的話滿有道理，便對此深信不疑，堅定地說：「阿丫明白，一切聽小姐的安排和教導了。」

　　如是者，阿丫每天到黃蝶的店子美容和讀書識禮。二十日後，她已懂得簡單的文字，行為舉止已經像一般商家女子般斯文，學習進度比她想像要快得多；再者她的肌膚亦日漸精緻剔透，一個標緻的美人快要誕生。此外她和文剛每晚密會，感情突飛猛進，她的近況可謂如魚得水。

　　然而她亦自知白天工作、夜晚密會，根本沒有充足的休息，健康自然變差，可是為了美麗、為了嫁人，又無法拒絕付出；心裡只想着希望快些度過最後十天，讓她功德完滿。

　　第二十一天，阿丫從店子回家去的時候，恰巧遇上文剛。文剛見未婚妻形容憔悴，憂心地問道：「你的面色不怎麼好，臉都瘦下來，是否工作太辛勞？要不要帶你去看大夫，抓些補藥？」

　　阿丫心想自己每天花錢買胭脂，工錢七除八扣後已沒剩多少，實在沒有閒錢買補藥，她又不想還沒有入門便用夫家的錢；況且只有多挨九天便不用再花錢，所以只是搖首笑道：「不用了，我回去休息一陣子便會好過來。」

　　文剛知道逼迫不來，只好說：「我家養的雞已經足月，我叫娘宰一隻給你，不然你每天只吃一點兒肉，不夠力氣幹活呢。再者你快要嫁我，不應該拋頭露面，還是別要打工吧。」

　　「我答應幫別人，就要履行承諾。我答應你，完婚後便只留在家裡當好妻子、好媳婦，可是在嫁人之前，就讓我繼續工作吧。」阿丫知道文剛關心自己，如嚐蜜餞般笑說。可是她發自內心的不願讓文剛知道她變成美人的方法，所以一直以來只是含糊地帶過打工一事。

　　此時，她漸漸懷疑自己還是否故我；答案是「不是」。

　　次晨，阿丫如常到店子。她見到黃蝶，立即把胭脂盒交給對方，說：「小姐，其實我不抹胭脂的時候，已經跟抹了後無大分別，所以我應該用不上它了……」

　　黃蝶取過盒子，打開盒蓋，在阿丫不察覺下吸氣，然後緊張地說：「為甚麼你要半途而廢？今天計算在內，也不過最後九天，你便可以以後不倚靠它；要是現在放棄，你會打回原形的。」

　　阿丫得知會打回原形，思考一陣子，說：「九天，還有九天我便可以成為真正的美人……」她始終屈服；她明知自己的身體快要撐不住，也明白自己不過借助別人的力量才可以吸引文剛的注意；可是她已經幾乎要得到男人、得到幸福，不願意讓它溜走，於是硬着頭皮，每天挨着日漸虛弱的身體在倒數時日：八天、七天、六天、五天、四天、三天、兩天、一天……

　　最後一天，阿丫幾乎功德完滿，身體在抹上胭脂前後的分別不大，可是胭脂能讓她蒼白的膚色多一點紅潤，所以還是抹上最後的一扣。可是連日的辛勞使她快要累倒，走路亦腳步不穩、又歪又斜，面龐都瘦削得幾乎沒半點肉；可是路上的男人還是對她一臉羨色，還有男子上前勾搭，使她感到自己挨過這麼多苦，終於走上堂堂正正地當美人的日子。

　　「店子在哪？店子在哪？」阿丫走到店子的前，歇斯底里地啐唸道。其實店子還在，不過店子的貨品不見了，老闆娘也不見了。她抓住旁邊店子的老闆，失色問道：「鄰家店的老闆娘往哪兒去？怎麼不見了？」老闆雖然每天皆見到貌若天仙的阿丫，可是猶猶可憐的阿丫更具魅力，使老闆目不轉睛的痴痴地說：「她在昨夜已經離開鎮子，我也不知道……」

　　阿丫又說：「她離開了……她去甚麼地方？」老闆仍然是着迷般凝視着阿丫，答道：「她沒有講，我沒有問，自然不知道。不過倒記得她是朝着西方……」

　　她拔足向西方跑，直奔到鎮子外的泥濘路上也沒有放慢腳步；因為她只得勉強地催促乏力的雙腿，踉蹌地趕路。可是路上沒有足跡，她只得胡亂摸索着道路，最終走到迷霧當中，在樹林中迷失方向……

　　忽然，迷霧中出現尖銳的笑聲，像鬼哭般震撼阿丫的心神；可是她認得這把聲音，正是黃蝶。她不斷大叫：「小姐，你在哪？小姐，你在哪？」笑聲卻在她的耳邊縈繞不離，教她感到失措、無助，又禁不住大叫：「小姐，我的胭脂呢？胭脂在哪？」

　　黃蝶終於現身，她依舊漂亮，可是她已經換上一身灰濛的衣履，皮肉微微呈有青紫色，原來她是隻水蛭精；當然，阿丫還以為她是人。她拿出一盒胭脂，把盒子拋到地上，陰森地說：「這就是你要的胭脂。」

　　阿丫拾起，打開蓋子，卻見一盒子染紅的水；嗅清楚一點，才知是稀釋過的血，驚道：「我……我一直也是把這些血水抹在身上嗎？」

　　黃蝶卻說：「沒錯，這些人血就是製造這種胭脂的必要材料。我每天替你按摩，就是要收集胭脂所吸取的血氣。這二十九天以來，我可不是白白替你按摩呢。世上怎會有人樂善好施至此，為幫別人而割價賣貨，甚至賠錢呢？」

　　阿丫激動地哽咽着說：「那麼你講三十天後能讓我一生保持美貌，只要少一天便不行，全部都是假話嗎？」

　　黃蝶卻說：「怎會是假話？我講出來的都是真話，沒有一句騙你的。按摩三十天後，的確能讓你終身美麗，因為第三十天我就要把你最後的血氣都掏走，你的一生就完結，不就是讓你畢生都能保持美貌嗎？要是只按摩二十九天，你還能活命，要是活下去變成老人，又怎能永遠保持美貌呢？」

　　阿丫到此時才知道自己讀書識字、學儀習禮，還學不懂小孩也懂得唸的字──「貪」。

　　黃蝶又說：「其實我成精多年，多少習染些人性，如非必要都不想殺人奪命，所以每到第三十天都出走；可是人們總是貪心，紛紛來找死，硬要讓我得到更多材料，我也無必要留情。不過還多得你們這些愛美之人，才可以養成我百年不變的美貌，哈、哈……」

　　阿丫終於明白黃蝶是妖精，亦知道對方是難得有一點良知的妖精，於是將裝滿血水的胭脂放在地上，淒淒地說：「我不要胭脂，只要活下去。小姐可以饒我一命嗎？」

　　黃蝶卻搓揉着手掌，笑道：「太遲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