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15 17:04:25

《依然是你》第一話

本小說為本站首載,並於失敗論壇(yat0802)、洛芙(yat0802)、小說村(yat0802)連載。



我的家有爸爸、媽媽、哥哥和我。我還有兩位祖父母,他們算是我的「半家人」,因為他們整天的活動也是在我家中進行,只有睡覺的時候會離開我的家門,回到在我家隔壁的他們的家。因此,我很清楚認識他們的日常生活,但又缺乏家人那種同住的親密感。
媽媽不喜歡祖父母經常留在我們家中,因為他們不太衛生,或應該說他們已去到不能照顧日常衛生健康的地步。畢竟兩位都是年逾八旬的老人。爸爸也是生怕祖父、母不能照顧自己,又怕媽媽不喜歡與他們同住,才買下隔壁的單位安置兩老。而且爸爸是祖父的獨生子,能挑起供養父母的責任的人就只有他。

祖父母年逾三旬才誕下我爸爸,我父母又年逾三旬才誕下我哥哥。三人也是單傳男丁,因此為老者都很照顧後輩。雖然如此,女兒身的我卻沒受長輩的忽略,可能是因為哥哥跟我是「龍鳳胎」,好彩頭。加上現代是講「紳士風度」的年代,男士們都對我很好,把較好的都留給我,所以我不會妒忌哥哥的甚麼,反而很喜歡跟他在一起,有時候有些不相熟的人還會誤以為我們是情侶。
有時候我也不介意別人誤會我跟哥哥的關係,因為他外表和內在也很吸引異性,但我們都很清楚不會發生「亂倫」關係,因為我們也各自有心愛的人。我們沒有向對方明示,但彷彿是雙胞胎的神秘力量,使我們明白對方的心意。也許是天意弄人,我們兄妹曾經心愛的兩個人,現在經已結婚,還誕下女兒。在他們的婚禮中,我們更擔任伴郎和伴娘。幸好他們結婚時,我們已不愛他們。雖然仍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婚禮在暑假結束前舉行,為了幫忙籌備婚禮,我沒有參加大學的迎新營,結果開學後幾個星期,也沒認識到甚麼好友。有人認為我主修的學系不大需要結識同學,因為當中有一年已是分散日本各地,鮮會見面。但又有人認為在外國生活,有些相熟的親友照應會比較好。兩種說法各有論點,可是我根本沒關心在大學認識好友的問題,因為我自少便沒主動結交朋友,現在一大堆的朋友都是別人做主動,或自然混熟。一直以來只有刻意結識我的人,沒有我主動結識的。雖然我在大學確實沒甚麼好友,但不代表我沒有相識的同學。反而受人注目,惹來不少追求者,成為我最大的煩惱。他們由上堂到放學,輪流出現在我身邊,借機親近,又打探我的資料。在別人眼中的我十分風光,但「啞子吃黃蓮,有苦自己知」。幸然不是所有結識到的男生都如狼似虎地追求我,當中有一位男生,他是目前為止唯一在大學裡跟我相識而沒有追求我的單身男人。
我跟他是在英文課認識。因為我們都沒有其他同學修讀這科,但功課必須以小組形式去做,所以我們便合夥一組。由於一星期有兩天要上英文課,我跟他定期見面,當初還真的有擔心會惹到麻煩,不過他一直也沒表示過甚麼,從他的行為舉止也知道他應該沒有喜歡我,使我能放心跟他來往。而我們也視對方為大學中最好的朋友,閒暇都會互傳短訊和通電,又相約一起吃飯和放學。我跟他的誹聞也因此而起。
「那男生跟你是甚麼關係?」劉作明把我帶到後樓梯,單對單問我。他是我同系同級的同學,也是最熱熾的追求者。
「似乎沒必要跟你交待清楚。」
「假若是清白,為甚麼不說清楚。」
「我跟他是甚麼關係,也與你無關,這是我的私事。」
以上絕情的說話的確會破壞形象,但既然平心靜氣地拒絕會令他繼續抱存希望,倒不如盡說難聽、刻薄的話,把他驅逐得遠遠去。可惜,他沒有明瞭我罵他的用意,仍然苦纏著我。也許他是在我遇過的人當中最厚臉皮的人。

「外憂」纏身,「內患」也使我不好受。每晚吃過晚飯,待祖父母回自己的家後,媽媽都偷偷地、喋喋不休地向我設訴祖母的「骯髒事」。
「你祖母的染髮劑又把洗手間弄髒,害我洗了很久……」「她又撿拉圾回家……」
她要偷偷地講,因為他只能跟我講。她不敢跟爸爸和哥哥投設,因為她現在要靠丈夫養活自己,未來則靠兒子。爸爸和哥哥與祖父母關係良好,假若媽媽向他們設訴只會自討苦吃。相反我是外嫁女,早晚也現在的她去嫁人當主婦,都不冀望我供養她,結果對我說話最真誠。但她卻不知道我其實很喜歡祖父母。
我記得在小時候,父母都忙於工作,照顧哥哥和我的重任則落在祖父母的身上。那時候他還很壯健,頭腦仍然很精明,特別是祖父。
他是個學識淵博的人。聽說我的曾祖父生活於晚清時期,是維護舊學的一派,因此漢學根柢深厚,而祖父則完全繼承曾祖父的學識,再隔代傳承到我這代。我的一手好書法,也是承自祖父。
哥哥傾向喜歡外來文化,我卻喜歡中國文化,所以祖父與我特別投契。來港前他在內地經歷過戰亂。後來在二次大戰時避難來港,見証著數十年間香港的發展。在香港,他結識了在香港土生土長的祖母,開始建立家庭……由世界大事到街巷小聞,說之不盡的歷史故事,陪伴著我成長。
我祖母的父母在抗日戰爭中死去,戰後只餘下祖母和舅公。那時候舅公還只是十餘歲,為了保住傅家血脈,祖母日以繼夜賺錢,讓舅公能繼續升學,免得他日夜捱苦工作。祖母就是在工廠拼命工作的時候,結識了祖父。不幸地,舅公急病離世,傅家血脈從此斷絕。祖父見祖母的心血白費,頓生憐憫,於是娶祖母過門,承諾照顧她一生一世。
雖然祖父立下誓言照顧祖母,但畢竟戰亂才剛結束,自己又非本地人,因此婚後生活的初期還是十分艱苦。幸好祖父知書識墨,後來在一間報館由記者升任為編輯,偶有寫文審稿,賺得一份不錯的薪水,生活也逐漸改善。後來我爸爸出生,也能受到較好的教育,加上我祖父管教深嚴,爸爸勤奮用功下順利升讀大學,畢業後成為醫生。假若我爸爸不是醉心於救人,去搞好人事關係,以他的實力實在能當甚麼醫院的院長。總之我祖父和爸爸也是出色的男人。
然而再出色的人也經不起歲月的摧殘。祖父的身體隨著年紀每況愈下,關節毛病更使他要撐著枴杖走路。我明白他存活的日子所剩無幾,我也明白他想將畢生的學識傳給後人,但我爸爸和哥哥也對他的學問沒甚麼興趣,結果只有傳授給我這個資質不高的人。
祖父知道我資質不高,但他的確很想後繼有人,也只有盡量把他的學問都教我。有時候我來不及領悟,就趕急地說:「不明白的便抄錄下來,遲些再看就會明白!」我拼命地抄錄,三數天就用完一本筆記簿,字畫堆積如山。即使是中學的會考、高考和大學的考試的時候,我花在學習祖父的學問的時間比溫習還要多。幸好我在領悟學校的知識的能力不錯,所以才安全渡過考試。
有時候我也在懷疑自己放棄本身的學業,反而不停地汲取祖父的知識是不是值得,畢竟他的學問已不受現今的社會重視。直正聰明的人應該像我爸爸去當醫生,或者當律師、建築師等專業人士;或是到大公司當甚麼高級行政人員;或成為作家,發表一堆一堆的作品,都能賺得盤滿缽滿。哪有人像我學這些東西,在社會上找不到生存空間,甚至很難找到能談論這些話題的朋友。但每當我看見祖父懇切的眼神,我沒辦法抗拒。我只是擔心他的身體在這樣勞碌的生活下還能撐多久,假若他有甚麼差錯,受影響的一定不止他一人。

冬雨紛飛,一顆一顆小雨點打在臉上。雨水雖然滋潤我的皮膚,但寒風一吹,我的臉便起了一陣陣刺痛。即使戴上頸巾、穿上厚衣冷帽,身體仍是不停發抖。放學時成功擺脫作明的糾纏,然後便盡快回家,因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打開家門,看見祖母在沙發上打瞌睡,手裡還拿著沒織好的頸巾。祖父則在旁邊的安樂椅上午睡。然而我入門的聲音只有吵醒祖母,卻沒有吵醒祖父。
「別吵,他還在熟睡中……」祖母低聲地說。
「祖父很少睡得這麼熟。」我說,然後慢慢走近安樂椅。看見祖父臉色蒼白,雙眼微微張開,乾裂的嘴唇沒有完全合上,我立刻搖動他的身體。祖母正要怪責我吵醒祖父,但她看見祖父沒有醒來,只有抓著他的手,呆呆地望著他。我知道祖父還有心跳,馬上電召救護車。然而救護車久久未到,除了不停搓暖祖父的手和臉,我不知道還可以做甚麼。祖母把還沒織成的頸巾繫在祖父的頸上,又捉緊祖父的手,不停默念著一堆我聽不懂的話,像是經文。平日沉默慈祥的祖母,現在也失了方寸,緊張得不停抖震。我生怕她也會倒下,不停安慰她,但她似乎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救護車來到,祖父被抬上擔架車,我和祖母隨之上救護車。想不到人生第一次走上救護車,竟然是生離死別的情況。我總覺得救護車的速度很慢,雖然它幾乎沒有停下來,但看著祖父了無生氣的軀體,總是想救護車快點到達醫院。結果還沒到達急症室,祖父已停止心跳。親人中只有我和祖母目送他離開人世,哭得最厲害的也是我們。我很想知道祖父臨失去意識之前是否感覺到自己將要離開我們,也想知道他有否想起我們。也許他會因為還沒把學問都傳授給我便離世而感到遺憾,但從他的安祥的面容,彷彿臨終前也對著我們咧嘴微笑,要告訴我們他覺得不枉此生,最少他生命最後的一刻,仍是跟心愛的人手牽著手,繼承他的人都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