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6 14:40:46尚未設定

淨流.狐憐--18

《十八》回首寒波


荒涼、帶著悲淒的陵寢,陰風怒號,彷彿正宣洩難以安息的痛苦……

臥江子領著銀狐踏上鳳陵,兩旁的樹影劇烈地顫抖搖曳,讓原本就陰森森的陵寢更增添詭異之謎。

「這是鳳族歷代的陵寢,淨塵的娘親便是葬在此處。」遙手一指,厚土深埋的石門,隱隱約約透出一絲絲幽光,令銀狐不覺睜大了眼。

「雖說當年是我救了他們母女,倒不如說是償還多年的恩情……」臥江子喟然一嘆,任憑往事的漩渦吞噬,「年紀幼小的淨塵,曾在山林中救了被葉口月人追殺的我,事隔多年,或許她早已忘記,但我卻永遠不能忘卻……」

「她怎麼救你?」銀狐倒是很好奇一個小女娃,如何解救深陷追捕困境的他。

突然,臥江子露出讚賞又疼惜的眼光,「淨塵,她不僅武功出眾,智慧更是不下於族裡的長老,何況又有精湛的術法作為後盾,自是不必多費工夫。」

「難道你的術法比不上她?」他認為臥江子的術法功力已經登峰造極了。

「銀狐,一個被劇毒暗算、又身受重傷之人,如何能有餘力發動陣局?」臥江子嘆笑,他當初也是不敢置信,不認為自己比不上一位八、九歲的小姑娘,然而事實卻是紮紮實實的證明了一切。

擁有鳳血的她,在學習任何事物都十分得心應手,甚至是不需花費多少心思,即可練就各種高深的武功。

這也是為什麼,多少人覬覦她的幸運、她的天賦異稟,而起了貪念。

「真想看看。」銀狐冷嗤,對於臥江子的感嘆不予置評,難得有人制得住他,而那人還是淨呢。想了想,又忍不住笑出聲。

看來這隻狐狸真是幸災樂禍,有了紅粉知己就忘了知心好友,標準的見色忘友之典型。

「你真確定你想看?」他沉下臉問道,表情十分肅然,無形中充滿了壓迫之感,緩緩朝銀狐逼去。

銀狐挑眉,變臉的臥江子還真是少見,以往只認為他脾性溫和,還以為是冷靜自持,看來只是表面裝出來的。

他……是踏到了禁地嗎?

聳了聳肩,他可不想在這時候與他鬧得不愉快,淨塵被打落冰川已有七天之久,可近來四處探聽卻是毫無所獲,他也曾沿岸往上游而去,結果依然是相同。

在天外南海,誰能有這麼大的本事?

臥江子曾說淨塵之兄長,樓陽,暗中部署了好些年,只待適當時機便會行動,但此刻他卻猜不透,既是要鳳血又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把她擄走?

「若我說,有一天必須要與淨塵兵戎相見,你做得到嗎?」臥江子極度嚴肅的說道,認真的眼神瞧得銀狐一陣不安,眼眸微微一瞇。

「什麼意思?」冷冷地,淡淡說出,微風輕輕拂過臉頰的暢快,伴隨著沉重消失殆盡,一波波襲來的浪潮令他應接不暇。

寂靜緩緩爬蝕著,一雙堅定的眼神,對上另一雙頑固的眼神,無語無情。

「對淨塵而言,她的一生就只為了鳳血存活。躲避俗事的騷擾,只想滌淨一切的殘缺之心,無從逃避。瞧盡世間的所有,只嗟嘆虛無二字,保持著無情無欲,是必要的。」臥江子苦澀一笑,痛苦是不著痕跡的折磨著一個人,同時……也不只是一個。

風,微微揚起銀狐身後的披風,幾乎在那一瞬間,他瞧見了朝思暮想的容顏。

然而,不到一眨眼功夫,那張臉變得哀傷、沉默,眼眶中狠狠凝住的淚水,似乎是支撐不了疲憊,進而……崩碎。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即使是他的幻覺,卻真的彷若身歷其境,刺痛般的感受切切實實地佈滿心中。

「是她所認定?」銀狐冷凝著一張臉問道,語氣中帶著諷刺,眼神不偏不移的對上了他的。臥江子一向杞人憂天,憂國憂民,憂到似乎有些過火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輕鬆的將問題丟回,渾然不知銀狐會有此一問的臥江子,內心微微顫抖著,他是看出了什麼……

「如果是,我會毫無疑問地放手,不再過問她的事;然而……若是否定,她值得我為她拋棄一切。」銀狐說得真誠沒有半點猶豫,炯然熠熠的眸光是臥江子從未見過的,那樣堅定、溫柔的眼神。

「該是面對的,我會陪著她走下去。」

臥江子對於他這頗具嚴重意味的話感到欣慰,看來銀狐不再是執著於表面,而是內心踏實信賴的感覺。然而,這也是淨塵目前最為需要的。

短短的一句,道盡了他所有的心聲,從一開始到現在,孤單侵蝕,讓她失去了一般姑娘該會的。笑,甚是不知為何物。

不過銀狐態度的轉變,倒是讓臥江子很疑惑。前不久還很衝動的個性,下一刻成了穩重又難以捉摸,但這才像是銀狐啊。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看透了,其實未必是真,紛紛擾擾的虛實,正是人生所該接受的考驗,而他們的遭遇,竟是殊途同歸啊……

「看來你是充滿了信心。」臥江子輕輕笑道,一路走來的風風雨雨,也該是停歇的時候了。

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了。

垂首,微笑隱斂,堅決斷然撕扯著不堪的過去,娓娓道出──


* * *


靜謐的空間中,透出一縷碧綠的幽光,來者小心翼翼地朝內部前進,沿途滴落的鮮血渾然未覺,雙眸不放棄地似處找尋,微微顫抖的手緊握著唯一的護身利器,暈眩,正緩緩啃蝕著衰弱的心。

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強烈的疲倦令她不支倒地。

到此……為止了嗎?

逐漸模糊的視線,逐漸冰冷的身軀,眼看到了最重要的主脈,自己卻是沒有力氣再走下去……

為了今日,她努力了無數個晝夜,強忍著孤單的痛苦,背負著沉重到令人喘不過氣的責任,如今,短短的數尺之距離,竟是像千里般的遙遠。

此時,她的腦海中浮現了那一夜……她們彼此道別的那一夜。



『妳的。』端木淨從木櫃中取出一把長劍,準確無誤地拋向站在門房的人,而那人用一種難以解讀的眼光注視著她。

對於自己的孿生妹妹,悅凰向來是知之甚詳。每當她憤怒、悲傷,往往是第一個察覺到,這點,她們都不以為意。

生來性情清冷無波,兩姊妹都是心如止水的靜,不輕言哭泣,不洩漏自己的情緒,只因為一個差錯,都足以令她們致命。

『我從不知曉妳有如此的勇氣。』淨塵,她一向無法看透,而她亦然。

聞言,垂首忙碌的人兒停頓了一下,緩緩站起身來。

『妳不明白,我也無法言喻,從那一天起,我們早已無選擇的權利,被逼得要對這莫名的一切奮戰。』

只能有一絲絲的愕然,默默承受突來的變故,處之泰然的心境被反反覆覆地掀起拋落,心早已冷了。

悅凰挑眉,忽而冷笑道:『妳倒是準備得很快,與他對峙令妳很不舒服?』

曾經,她為了一個熱切的眼神,恨著眼前與自己相同的臉孔。

她們生而同貌,然淨塵卻多了她所沒有的際遇。與陰陽師的結識,算是她們人生重要的轉折,對淨塵來說,更是不可忽視的偶然。

得天獨厚,彷彿一切只為了她而存在,所有人眼裡只有她,心中悄然閃過些許不豫,然而自己心裡明白,她只是嫉妒罷了。

『選擇這條路,不是早已注定好的?我只是盡我所能,完成該做的事。』說得一派悠然,堅持自己放下所有的一切,卻還是無法不去想。

『明白一旦踏出,就不容許有回頭的意念,妳割捨得掉嗎?』她指的是那個性冷的那人,妹妹與他絕非只是一般的情愛。

她們絕不談情,而她卻看到了淨塵眼底的顧慮。

『捨不得也要捨……』她悽然一笑,語氣淡然的說:『原就是自己動了情,才無法投注於此事,或許剛開始就不應該如此妄為。』

對於銀狐,她有太多無法說出的感受。逃避、隱瞞、食言,都犯了他所痛恨的一切,在這不知未來的處境下,淨塵倒希望他是恨她的。

『在這方面妳倒是建樹得比我還好。』悅凰自嘲道,想起過往的片段,至今仍會令她心痛得難以忍受。僅是一絲的不捨,都會毀了彼此。

『凰,妳能明白真正的心碎,卻不知道真正的心死。』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一旦攤牌,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她努力地告訴自己,要將一切都拋開,忘得一乾二淨……卻只招來更多的牽掛。

選擇接受,選擇割捨,一念之間竟是如此之近,自始至終一直是欺騙自己。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憑她們的能力,要以和平的方式解決不是沒有,只是會後患無窮,而淨塵堅持該了斷一切,拒絕任何妥協。

『後悔?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端木淨輕輕笑道,手緩緩滑過刀面,亮眼的反射帶著陣陣薄霧,弒月,應如其名。『即使被恨也無所謂,對我而言,再大的痛苦與不堪,都要過去了。』

『所以,妳今早才會對他……』從遠遠一看,兩人打鬥的過程十分激烈,她看出淨塵意在試探,想要找出他的弱點。

『我仍是無法摸清他的底細,縱使有著以往的記憶,這些年來他一定又增強了許多……』她隱約感受到不同以往的氣息,不像是強硬的侵略征服,更有濃厚未知的深沉心機。

『也許妳的猜測無誤,連我藏於幕後多年,都無法探知他的下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眼前這條路必須毫無猶豫的走完。』

悅凰明白她的擔心顧慮,若這次能一舉成功也就罷了,但若是讓他得手,就再也無法將他制伏。

她們都心知肚明,為了此刻,不知努力了多久,暗中佈了多少局。

絕對……不能失敗。


第一次感受到她們還是存在著,而不是無能為力的任憑一切發生。該是她們迎向命運的挑戰,親手了結了。



最後一段的話語,仍在腦海中不斷浮現,強烈地驅走了渾身的無力感,悅凰用力的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更清醒。

她,不能在這倒下。

搖搖晃晃的景物令她了解身體的極限,之前在陣局消耗了太多的體力,畢竟那不是她所擅長的,然而迎接她的挑戰,卻像是明白她的弱點,讓她一次又一次的陷入苦戰。

樓陽很清楚她的弱點所在,剛開始就不對她抱有希望,反倒是要她收斂心神些,別又一頭栽入。除卻敵對立場,他或許是名善解人意的兄長。

在面對她無法承受的欺騙和困難,他表現出的不捨,眉頭聚攏的擔憂與憤怒,好似讓她產生了錯覺,他還是他,一點都沒有變。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嘶聲力竭的哭喊,疲累與哀傷令她沉重的無法呼吸喘氣,幾乎要奪走她的思考。

停頓同時,四周機關似乎減緩了速度,原本迅如雷電的雨箭,不知為何的停了下來,偌大的空間只餘她厚重的呼吸聲,不斷重複著。

強忍身上的劇痛,汗水混雜著鮮血汨汨流出,悅凰仍不放棄的爬向前方,儘管堅硬的石塊擦破了她細緻的臉頰,劃傷了她奮力支撐的手臂。

不能放棄,不能……

暈眩程度遠遠超出她的想像,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要堅持到底。深知自己身體的狀況,可能無法再撐下去了……

氣惱自身的虛弱,體力正一點一滴地慢慢流失,止不住的浮現的幻像,那張永遠有著儒雅微笑的臉,彷彿在鼓勵著她,化去了她的痛楚。

輕輕的微弱低喃,唇瓣似是開開合合的吐出話語。

臥江……


* * *


當臥江子帶著銀狐步入鳳陵時,一道火紅身影快速閃入另一道小小的暗門。

來者緩緩的朝內部前進,沿途觸動的機關竟傷不了他,彷若老馬識途地躲過飛來的暗器、飄散的毒瘴。

陵寢中乾燥無聲的氣息,靜得只餘他的呼吸聲,一雙眼眸仔細地搜尋,稍稍皺起的眉頭,透露出他的擔憂。

來到一座似是新造起的寢室,他毫不猶豫地踏入,只見一張熟悉又思念的容顏,了無生氣的蒼白,一動也不動的身軀,證明了他所疑慮的恐懼。

「淨兒……」低沉沙啞的開口,竟是一陣哽咽,萬般不相信眼前的事實,長眸緩緩溢出了淚水,雙膝跪在透明的棺木旁,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棺面。

昨夜興來觀起星象,察覺到東南方的星群被一抹黑霧所籠罩,深穢幽闇的樣子令他不得不在意。因為那裡是天外南海的方位。

他顧不得極道天權的邀約,無視三昧、柳鷦的急呼,逕自前往那個地方。

陰極體的忠告還言猶在耳,自己卻是無法放下,雙眼注視了多年的人兒,怎樣也停不住關心的欲望,甚至會危及到她的性命的任何事物,做不到袖手旁觀。

隨著星芒漸失,他越是心急地催動真氣,疾行趕往。

早該料到她倔強不服輸的性子,不會等著對方行動,又怎會甘於他的擺佈,只是他一再壓抑住關心,竟是換來了不可挽救的悲劇。

前些日子他就感到若有似無的心悸,這現象只有陰極或是淨兒發生變故才會有的反應,他並無稍加注意,只是去了趟深沉雪,見陰極安然無恙,也就沒去多想,深信臥江子和銀狐會好好保護她的。

他強壓心中的割捨痛楚,淨兒不該是他所能擁有,她的幸福歸屬應是自己找尋到的那人,而非是自己,非是他啊!


『道友,你就是什麼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既是心之所屬,就該要把她留在身邊,怎把她拱手讓人了?』極道天權一臉氣憤,好友一向淡泊的個性,常常令他氣得七竅生煙。

那娃兒自己也是十分喜愛的,出塵絕俗的氣質配上好友,會是多麼合適的伴侶,只是這個人卻溫吞地回說他不能那麼自私。

『自私?你爭奪邪主之位時的精明狂妄哪去了?堂堂陰陽師,竟是個無法忠實面對感情的懦夫!』極道天權氣得口不擇言,不在乎是否會惹來他的不悅,只希望能激起他的真心話。

選擇充耳不聞,他早已決定要割捨掉對淨兒的情感,就絕不會讓他再勾起任何的情緒,思念只能深深的收在心底。

『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只一味的窩在這,心裡明明很在乎她的安危,卻還自欺欺人的逃避。』

眼見陰陽師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好言相勸,他若是還有一絲絲的在乎,就會聽進去。

『罷了,你可別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才後悔!我回修羅深淵,有事可派人找吾。』


那天,他並非對極道天權的話無動於衷,而是自身的情感與理智拉扯,放任去細想只會令自己更加痛苦。

好友的勸告仍歷歷在目,然事情果如他所料地發生了……

後悔、懊惱,無可遏止的哀傷,如今看來似乎是自己可以防止,卻任其眼睜睜地發生在眼前,再多的悔悟也無法改變事實。

真被好友一語說中,他後悔、悔恨,因為自己的逃避。

「淨兒,為師好想好想妳……」一聲聲痛撤心扉的低喃,企盼能得到不可能的奇蹟,只是那冰冷蒼白的容顏再也不會出現令他心醉的微笑了。

陰陽師直直地望著,埋藏著濃厚深情的雙眸未曾闔上,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