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10 05:05:09Thomas

轉型,從來都很殘酷—朱西甯〈鐵漿〉



  〈鐵漿〉,朱西甯先生此篇小說刊於《現代文學》第九期(1961年7月20日)。這一期《現代文學》,據白先勇與歐陽子(洪智惠)的回憶,他們辦雜誌的基金放給一家鐵工廠借貸取利,但鐵工廠倒掉了,台灣文學的部分搖籃,也差點因為經濟因素而吹起熄燈號。1
     《現代文學》雜誌在六零、七零年代台灣文壇,有舉足輕重的典律地位,過去「橫的移植」觀點,仍然指向中國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為一傳承的歷史線性系譜,所以近來研究者改以後殖民史觀去探討《現代文學》帶進台灣「現代主義」的政治、美學意涵,如陳芳明《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
     《現代文學》從1960年到1973年的12年間,共發行了51期,培養了許多台灣文學名家,如黃春明、七等生、施淑青、李昂、李永平、陳映真。已過世的葉石濤先生,在台文史必讀書目《台灣文學史綱》中,認為《現代文學》代表以一種「橫的移植」代替「縱的繼承」,在相對封閉的島嶼上,介紹卡夫卡、托馬斯曼、貝克特等歐美作家,以及把存在主義、意識流等思潮與文學技巧「引進」台灣;呂正惠則認為國民黨早期的右派政權統治,使得五四文學傳統被劃歸為左派文學,成為某種政治禁忌,故而在這種空間之下,《現代文學》的青年諸家,只好轉向西方文學傳統。2近來,張錦忠(2000)則站在更後來的台灣文學系譜,去探討《現代文學》翻譯成中文的文學作品,其傳播、影響效益,以一種「複系統理論架構用來描述台灣文學現象」,認為《現代文學》的譯介,「《現代文學》致力於譯介歐美現代小說,既建構了一套現代主義美學與文論,又平衡了台灣現代文學系統中各文類的發展,影響相當深遠。」
     歐陽子說這篇小說「以熟練的敘述手法,藉孟家的故事影射時代的遽變;把中國傳統的保守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受外力猛烈衝擊之歷史時代現象,用明示與暗示方法,傳達得淋漓盡致。作者對小說人物為了確保傳統而表露的愚頑傲氣,懷著徒然的尊敬與些微的反諷。孟昭有慘死之剎那,火車汽笛正巧發出第一聲長鳴,使人疑為他慘死的尖叫聲,這是作者非常高明的象徵運用之一例。」歐陽子也是《現代文學》雜誌的重要推手,她自己也是力行現代主義創作手法的小說家,其〈魔女〉也是台灣女性小說必讀篇目之一。她對此篇的評論,簡單扼要指出核心象徵,以及作者想要討論的主題:「傳統」與「現代」轉型之記得拉扯與代價。但,請記得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China and Other Matters已經告訴我們:中國近現代關於「傳統」與「現代」的論述,是個話語問題,是個假命題。由此可見,五四以後關於「傳統」與「現代」一刀切的大寫日子(宇文所安語),這個日子的魔力,將使得後來的論述,變成「○○前」或「○○後」3,其效力仍延續至六零、七零年代兩岸三地的文學書寫。
     這篇文章在1961年刊出,台灣的經濟在逐漸減少的美援中正緩緩起飛。4朱西甯以後見之明回眸看待清末地方鄉紳用過去的成功經驗與累積的資本,想要讓自己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甚至千秋萬世,都可以繼續成功下去。小說裡爭官鹽的二家,在財力旗鼓相當之下,只好二人以見血比狠的方式,讓人見證其決心—這在「現代人」眼中的確愚昧,但如果沒有這種後見之明,那樣的保守卻會存在於每一個時代當中。「保守」與「進步」的標尺,往往都不是在當下建構出來的,都是後來者用某種歷史的後見之明,與撐過轉型之後的權力,重新去書寫、釐清這一段,才得以劃定。正處於轉型時期的文學書寫,其中的徬徨掙扎、躁動不安,會在文本中以各種空間表徵與感知結構,透露出來。譬如19世紀末期的《點石齋畫報》,就是異國新知與鄉野奇譚併陳。所以這篇小說,我們要特別注意朱西甯給我們「看見」的意象與象徵,如火車以及火車帶來的新的時間分割與經濟、生活方式,「火車帶有人們不需要也不重要的新東西;傳信局在鎮上蓋房屋,外鄉人到來推銷洋油,報紙和洋碳。火車強要人們知道一天幾點鐘,一個鐘點多少分。」還有鎮上對孟昭有的死的認知:破了火車動土的凶煞氣。這都是一種後見的判準。
      小說家可以用同情的嘲諷,描寫一個不見時代轉變而傾全力、傾命投入一個注定敗局的生意。後見的距離讓他可以看得清楚時代轉型的軌跡。讓之所以是悲劇且令人同情的,就是「如果我們是孟昭有,我們看得見轉變嗎?我們撐得過轉型嗎?」最近有幾篇報導:高等教育退場潮啟動 我的大學不見了!菁英份子的沒落The Twilight of the Elites(前文的原始文章),指出所謂知識份子在21世紀將會受到重大的挑戰。2006年左右,有一個瘋狂轉寄的短片〈Did you Know?〉,內容是一個美國老師為中國與印度的崛起,憂心美國的未來(具體的說,未來美國人的工作在何處?)。這當然是一種美國國力假想敵的思維,其中所提數據,正確與否,姑且不論,其基礎假設是植基於以下二點:一是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以及此人口論與市場潛力的掛勾,事實上,現在歐美國家看中中國與印度,幾乎都是植基於這種假設。但同樣的人口與市場,在中國80年代未改革開放前,一般歐美企業對中國是不屑一顧的,可見市場存在、健全、成長於否,政治的穩定度與其息息相關。二是資訊普及度,大概類似十倍速年代前半段恐嚇讀者的看法(沒有提及「策略轉折點」的觀念)。影片認為資訊的民主有助於國民的教育水準,換句話說,影片假設一國之人力水準與其資訊能力普及度相關。我並不全然贊同影片的觀點,而之所以拆解影片的基礎假設,也是為了要質疑他的主張。但是,他說未來變化會加速,這,我想大家現在一定感同身受,有些人甚至非常焦慮。
      我自己認為這場轉型的重點在於:學習仍然很重要,但學習模式與學習機構的權力分配,會被重新洗牌。若以布赫迪厄的文化資本觀,看待學歷、學習力與教導力,這些某種程度上都是一種可以在市場裡交易或交換的資本,只是這種個教育、學習市場的需求與當紅的資本,正在轉變。在一定時間內打破科系藩籬與科系典律制約,強調跨學科整合之外,重點是「做」出整合後實際作品或實際計畫的能力,也就是說,知識份子不會像從前一樣,尤其是社會科學與藝術人文學科,靠著論文與文章就可以安枕無憂。大眾最終還是會用他的視野與標準,檢視知識份子的生產力與影響力。而大學以下(含大學),我仍強調核心能力的學習,除了專業領域的Konw-how與語言能力之外,還包含整合力、創意力、尊重力、學習力、道德力你,孟昭有,還要辦官鹽嗎?



P.S.孟昭有與沈長發在比賽誰比較狠的時候,我聯想想到周星馳《唐伯虎點秋香》裡,他假扮僕工,想要混進華府已近水樓臺。因而與另一假扮僕工,在後門前互相比狠:打斷手臂,死了全家,死了「小強」…。周星馳的無厘頭,在當時剛出現時,還招來某些人士在輿論圈一陣奚落與抨擊,而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現代論述當紅,星爺與李歐梵的一場對談,互取所需,相得「易璋」,星爺撐過大眾美學轉型,自己成為一種典律之一了。

幾篇印象中,談到高層或低層知識份子(或曰:文人)在時代轉型中舉足失措的小說,可以互文參看。

魯迅,〈孔乙己〉,《吶喊》。
白先勇,〈冬夜〉,《台北人》。
    
1白先勇,〈「現代文學」的回顧與前瞻〉,收入歐陽子編,《現代文學小說選集》(台北:爾雅,1995),頁9。
2呂正惠,〈現代主義在台灣──從文藝社會學的角度來考察〉,《戰後台灣文學經驗》,台北:新地文學出版社,1995,頁3-42。
3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田曉菲譯,〈過去的終結:民國初年對文學史的重寫〉,《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頁306-335。
4美國扶植小國家成立傀儡政權的經典戲碼,可以看勒卡雷(John le Carre)《巴拿馬裁縫》(The Tailor of Panama),裡頭為政要量身訂作西裝的裁縫師,是巴拿馬地下權力層峰,他陰錯陽差、誤打誤撞地栽進更大的一個陰謀叛變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