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8 17:02:00嫣子危

東區十九街(二十七)

我知道自己很蠢。
在我接過阿星爲我準備好的一切裝備的時候,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在知道一切之前他擔心我表現得不夠小四,現在他害怕我小四過頭。
我在他面前戴好隱形眼鏡,再接過他的監聽器。
“看著我如何表演吧。”我自嘲地挑挑嘴角,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如何扮演小四,在他死了之後,我更強烈地感覺他就在我身邊,無時無刻。
我一點也不害怕。如果這是注定,那就去迎戰,在我徹底輸掉之前。
我和白老頭的直升機先後自卡薩裏的明梵起飛,降落在襄刀,我跳下機去。阿星陪在身邊,整個行程,他都一言不發。
自昨晚起他沒有跟我多說一句,或許是不知道怎樣說。但他卻時時緊盯著我,生怕我突然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舉措,諸如拿出危險的武器,對準哪位老大的腦袋之類。
阿星目送我走進會場。
在過門檢的時候,我閉上眼睛讓他們用專門的探測器搜身,順利通關之後,我自口中取出細小的監聽器,收裝在衣服領下,再戴上微型耳機,放下頭髮之後,一切與平常無異。
“阿星。”我輕輕地對他說:“我們馬上就要開始了。”
場景沒有想像中的龐大,這個圓桌會議需時三個半小時。
阿星雖然沒有親臨會場的經驗,但他的資料比我多,反應比我快,依照他的提示,我在所有關鍵的決議時並沒露出重大破綻。
所有人都沒有看出今日的小四有何不同,他們用一貫警戒的態度在防備我,即使我只是一個被人操縱的木偶,仍然對他們充滿威脅。
阿星說得對,時間總是過得比像中的快。
在我走出會場的那一刻,我明顯地看到他松出一口氣。我的心泛起一種莫名的痛,沒想到有人這樣關心我。真讓人感覺不習慣。
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藍,沒有一片雲。飛機的螺旋槳激烈地撥動著空氣,發出乏味的噪音,在我腦中卻化成一聲一聲的汽車引擎,呼呼掠過。我搖了搖頭,把所有幻象甩掉。
曾經,也有那麽樣的一個人,對我用過心。
但是,那個人不會再出現。
踏上飛機的時候,我把全身裝備歸還,阿星小心接過。
完璧歸趙,一發安好。
我看著他整理著剛才留下的會議錄影,我問:
“可以刻錄一份給我嗎?”
“不可以。”阿星想也不想直接拒絕。
我笑了笑。阿星自然知道我要拿它來做什麽,他怎麽可能輕易把重要的證據留給我,尤其在他得知我瘋狂的構想之後,更加緊十二分精神對我嚴密監視,絕不掉以輕心。
飛機並沒有飛回原路。它到達卡薩裏周邊的另一小島之上。
那裏有小四的據點,阿星把我帶進一家小型會所裏。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我奇怪地問。
“現在你不方便回去。”阿星說。
“爲什麽?”
“不爲什麽。”
他不肯解釋。當然,現在說什麽給我聽都是一種冒險,難保以後不會出現在法庭上變成呈堂證供,所以明智的阿星決定緘口不語,什麽也不說。
把我簡單地安置在房間裏之後,他隨手打了個電話叫酒店服務,然後對我說: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其他的事你不用再管。”
“這算什麽?”我看著他,說:“就算你把我拘禁在這裏,事情還是會發生的。”
“我知道。”阿星並不驚慌,他想了想說:“星期一你的資料才會到達警察局,那之前我還有時間準備。”
“鐵證如山,你有再大的本事也推翻不了。”
“我知道。”
“是,你什麽都知道。真好,阿星。”我嘲笑地說。
他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門外有兩個偉大的接班人,筆挺地站得像門神。
我躺倒在床上,門又響了,有人自門外不確定地問道:
“小四爺,有人送餐,你有沒有訂過?”
訂餐的人早就招搖地跑了,我煩躁地說:“是是是!什麽狗屎垃圾,都送進來吧!”
門開了,服務生顫巍巍地把車子推進來,上面的杯盤碟子都被他震得卡卡響,我受不了地罵了他一句:
“你怕什麽怕?我會吃人嗎?”
被我一吼,他更深地低下頭去,我說:“行了!東西放在這裏,你走吧。”
但他一動也不動。
我疑心大起,向他走近。他慢慢地擡起頭來,我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說:
“原來真的是你。”
“阿翰,我是來救你的。”他說。
“救我?怎麽救?”我好笑地問。“炸了這裏?”
“我們先離開這裏再慢慢說行不行?”
“不行。”我不容分說一口回絕:“麥小龍,你知不知道你站在誰的地盤上?我只要大叫一聲,你立即葬身此地。”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沒時間了!我帶你離開這裏再慢慢向你解釋成不成?”他也急了,一伸手就要把我拉走,我倒退一步。說:
“你別搞錯了,沒時間的人是你!你快走吧,我可以當作沒有看到你。”
“阿翰,爲什麽你這人總是這樣冥頑不靈,意氣用事?”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們已經毫無瓜葛,別以爲我會乖乖的聽你說。”
小龍雙拳緊握,咯咯聲響,強忍怒氣地問:“沈翰雲,你到底要命不要?”
“你要殺了我?”我激動地說:“來呀!”
“小四爺,沒事吧?”我們的爭吵驚動了門外的人,有人推門進來,麥小龍立即拉下帽子低頭掩飾,他默默站在一旁,甚是惹人懷疑,保鏢先生走前幾步,他說:
“怎麽你還在?東西送完快走。”
小龍咬著牙,自帽沿下瞪視我,塑像一般定在原地不動分毫。保鏢先生留意到這微妙的氣氛,更是疑心大起,他剛欲舉步揭穿這外人身份,小龍突發抽出手槍,疾步閃移,至我身後一手架在我頸上,槍頭直指我的太陽穴。
那種熟悉的感覺竄過我全身,寒意直侵神經中樞,上一次是沈翰謙,這次是麥小龍,這種事永無休止,只要手上有槍的人,都喜歡以劫持我爲樂。
“麥小龍,希望你的槍裏有子彈。”我說。
保鏢先生一聽,以爲是什麽重大暗示,不顧我的性命安危,擡步就想突圍,小龍槍鋒攸轉,砰的一聲,子彈毫不留情射在敵人左手腕處,保鏢先生剛從衣裏掏出的槍還沒拿穩,就已失勢掉到地上。
“讓開!”小龍力大無窮,粗魯地扯著我拖出門外,聞風而至的保鏢們像圍觀街頭雜耍似的,個個嚴陣以待,塞滿通道,就是沒有人敢沖上來。
“我叫你們讓開!”小龍又發兩槍,打出一條血路來,他的槍快得不可思議,次次發槍之後都可準確回位固定在我的腦門上。
小龍一手持槍,一手制住我,慢慢倒退。他孔武有力,彪悍而暴戾,緊跟而來的一衆人等只得亦步亦趨,雙方皆是膽戰心驚,每一步都踩在要點上,伺機而發。
至倒退走廊盡頭,小龍迅速提腳,踢翻一隻裝飾盆景,半人的高的假樹擋住了對面緊逼的追兵,他大叫道:
“誰敢越過那條線,我就先廢了你們小四爺一隻手!”
這句警告阻止了前鋒敵人的意圖,有人急急把伸出的腳收回,我覺得好笑,如果他們知道小龍劫持的不過是披著小四外衣的傀儡,不知還會不會表現得如此忠烈,全情投入地爲我一人護駕。
小四應該覺得汗顔,如果小龍要殺他,他已經死了兩次。靠那幫手下來救,還不如靠自己。在這偉大的時刻裏,最最重要,最最好打,最最人氣的手下一號,阿星大人身在何方?
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偏偏就在重要關頭,重要的人物不肯出現。
直到我被小龍連拉帶扯地擄到外面去,塞進一架又不知是哪里偷來的車子裏,義犬救主的奇迹還是沒有發生。
小龍的車子一出,自有無數追兵飛車緊追而來,時光倒流,我又回到與小龍初次見面時一樣的情景。
兩次皆坐在小龍的車子裏,兩次皆有同一追兵,兩次皆不是出於我自願。
只有結果是一樣的。小龍一上了車,勝負幾乎已定。數個花款,追兵已被甩得八九不離十,他最有逃亡經驗,次次都得手,可以得榮譽獎章。
“麥小龍,你快停車!”我大叫。
“我是爲了你好!”他也大叫,我們之間仿佛不用這種大呼小叫的方式就不能溝通:“你一回東區就會被處理掉!”
“你怎麽會知道這種事?有誰可以處理小四?簡直好笑。”
“你還說什麽夢話,小四死亡的消息已經泄露了,東區遲早要吵翻天,郭氏那邊的人不會保你!他們爲了欺騙白老爺繼續供貨給東區,會讓你代小四再死一次,然後嫁禍給外區的幫派,說不定白老爺一個生氣,會把外派的貨也收回來發給東區,他們打的是這種如意算盤,只有你還一個人做著青天白日夢!”
“小四死了你不最高興?”我大吼:“再死一次也不過是讓你多爽一次。你給我停車!麥小龍,我叫你停車……喂!你聽不聽得到!”
我伸手去抓他的方向盤,方向盤受力一擺,原本直走的車子,沖進了隧道。詭異的燈光掃過車內人影,我和小龍奮力交戰在車廂內,他一手控住方向,一手抵抗著我的襲擊,他向我叫道:
“你冷靜一點!沈翰雲,要死也不是這種死法!呀啊啊啊……你不放手就撞了!要撞了!”
車子真的撞了,不過小龍力氣比我大,在撞車的前一刻,他還奮力於把我的手指硬生生地從方向盤上像掀強力香口膠似的一隻一隻連根拔起,終於在驚心動魄的車禍發生前稍稍移正軌道。但事情發生得太急,他終究沒有辦法讓車子完全逃脫險境,一陣刺耳的磨擦以極尖銳極難聽的刮刮聲之後,是車門爆裂的可怕哐啷聲,被撞壞了扣鎖的車門整個報廢,乾脆而堅決地貼緊牆邊,掉到地上去。
而這輛缺了一扇大門的車子居然沒有停,它直往前方僅有的光明出口飛去,似一隻破繭而出,渴望重生的脆弱蝴蝶,又似一隻盲目撲火,貪戀光源的殘破飛蛾。
無論前方是直路,是彎道,是希望,是惡夢,是新生,還是毀滅,車子也義無反顧,狂奔而去。
強烈的光線漲滿眼睛,我們的車子以無法想象的高速沖出了隧道,每次坐小龍的車子,不是破了玻璃就是掉了車門,我都領教過了,再也擠不出一絲興奮激動的情緒來。
“阿翰……喂,你要幹嘛?喂!這裏很危險,你別亂來!”麥小龍見我一手緊抓座椅,一腳卻踏在車門邊上,嚇得大叫起來:
“在這裏跳下去你就死定了!”
“讓我下車!”
“這裏不能停車呀!”
“你再不停車我就跳下去!”
“你真是好鬼麻煩。”
小龍無法忍受,前面是一條直路,他用一柄奇怪的工具固定住方向盤,分出雙手,一手扳過我的肩,一手拉下安全帶繞在我的手上轉過兩圈,再插在卡鎖裏。
“麥小龍,你這是幹什麽!”我生氣地胡亂掙扎,小小一條安全帶像生了根似的怎樣也掙不開,“放開我!”
“你是傻子嗎?”小龍罵道:“要死就死得有價值一點!”
他這一句話有我腦中炸響,是了,我怎麽會忘記了自己的任務,我還得留住這條命,以小四的身份一一指證東區所有黑幕。
我只要忍耐到星期一。在這之前一切都是值得的。反正都要死,就要死得有價值一點!
見我突然安靜下來,小龍也不安,他說:“喂喂喂!沈翰雲,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我在打什麽主意?我早就已經沒有主意。
從我變成小四的那天起,我就沒有選擇了。
我在想,事情是如何發展到這一步?
半年前我還不過是個普通人,生活就算不安穩起碼也安全,生命就算不如意起碼也如常,爲何今天卻要落得如此下場?
一切全因身邊這人而起,但他渾然不覺,他把我捲入旋渦,卻又在伸出手來把我拉住,不讓我沉沒。
真是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小龍的車子飛來飛去,終於停定的時候,他跳下車去,是個十足沒有風度的劫匪,胡亂地扯開我身上的安全帶,把我架出車外。
“麥小龍!”我叫道:“你綁架我也沒有用,他們很快就會找到你。”
“無所謂。”小龍早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還有,我是救了你,不是綁架你,可別搞錯了。”
救我?瞧他這是什麽架勢,緊貼身後,步伐有力,一手鉗制著我的手臂另一手把我向前推,好像要把我直接帶上刑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