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8 16:52:00嫣子危

東區十九街(二十三)

下面的槍聲漸亂,阿星煞有介事地凝神細聽,他低低地說:
“這裏不宜久留,我先帶你離開。”
我只好繼續和他上路,這次他走得似乎很急,像有什麽重要事情恨不得立即要辦妥似的,或許是他發現了什麽,急著先把我這個累贅安置好再去加入戰圈。
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夜裏,爬在山上我還是禁不住汗流浹背,氣喘連連,我說:
“阿星,是不是小四出事了?”
“現在還不知道,”他想了想,說:“阿翰,我想我實在趕不及送你出去了,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上走,出了大路就可以看到我們的人,千萬不要走錯了。”
“你要去哪里?”我急急地問。
“下面需要我。”他說。
沒想到他竟爲小四至此,我忍不住定定地看著他。他在一個意外的動作下停住,也定定地看著我。
“阿星,我……”
“別說了,”他打斷我:“記住,槍要這樣用。”
他一手把著我的手,每一個動作都那樣乾脆利落,他的溫度在刺骨的風中顯得那麽明顯,一陣一陣傳送至我手中。
“如果有人威脅到你的安全,就幹掉他,不要猶豫。”他說。
所有要交待的都交待好,他趕我上去:“快走!”
我一步一回頭,像生離死別,他沉默地目送,一言不發。
最後,我還是轉過頭來問了他一個突兀的問題,我說:
“阿星,你可認識麥小龍?”
他呆了一呆。似乎我今天問的每個問題都那般難以解答,他喜歡用沉默來思考,好一會兒,他才說:
“放心,他沒死。你快走吧。”
我想也沒想,轉身向上飛跑上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身後的阿星完全消失所蹤,再也看不見人影,我才停下。
我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槍,就像阿星所教的那樣,屈身前行。我悄悄改變方向,自山中另一小道向下走,折回東區碼頭。
夜色越來越濃,氣溫也越來越低,下面的槍聲時斷時續,一切還沒結束。我的觸覺倍加敏銳。
麥小龍還沒死。
那他到底藏在哪里?我心焦地想,他既然把我叫來這裏必定不會失約,爲什麽到最後他卻沒有出現?
除了“意外”兩個字,我再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爲他解釋。
但事情真的就是我所想的那樣簡單?小謙爲何會突遭伏擊?麥小龍一個人絕對挑不起這場槍戰,整個情況看起來像個預謀,似乎有人非要置小四於死地。
到底是誰?恨小四的人這麽多,到底是誰?
我混亂地思考著一切,腦裏閃過一個人。
對了,小四做掉了豹哥,下一個要對付的會是誰?那個與豹哥聯手的人笈笈自危,他爲求自保,必定先下手爲強。
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耳邊傳來一下槍聲,有人在我不遠處被擊斃倒下,我緊張得屏住了呼吸,我竟不知道,原來我已如此接近火線。
待一切平定之後,我才慢慢地向槍聲響處爬過去。觸手所及的是濕潤的泥土和草屑,還有一點點帶著溫度的粘膩,我已經不敢細細確認那到底是血水還是泥漿,輕輕撥開面前的草叢,我借著泛白的月光,看到了那個死在這個慘澹碼頭的遊魂。
像要證實我的推測一樣,躺在那裏的,的確是青華幫的人。
這整場內戰,顯然由華老闆一手包辦。他到底怎樣安排這一切?麥小龍又扮演其中的什麽角色?
我越想越糊塗,越想越想不出個所以然,我有許多問題要問,我有許多事情要去證實,但當務之急是先叫我找到麥小龍。
但我要去哪里找?我根本不曉得他有沒有出現過在這碼頭裏。
一直潛行至完全下了山,我又回到了碼頭廣闊的邊緣,緊貼著一排排比人高出好幾倍的巨型鐵櫃,我更小心地摸索過去。
提著手裏的槍,這隨時會走火的東西可不是玩具,我想了想,把它插在腰後,然後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鐵櫃。
剛一停定,便聽到遠處嗚嗚的鳴笛聲,有人駕著船在海面上飛馳,還有好幾艘船浮蕩在後面,之後又是一連串不明來歷的槍響,有人中槍掉水,也有人大叫:
“他們在南邊。快追過去,一個也不能放過!”
陸上混戰變成海面混戰,東區碼頭這晚好不熱鬧,個個爭著表演,你來我往,你追我趕。
我睜著鬥大的眼睛,企圖穿透黑夜直達遠處,看清每個細節,可惜除了淺淺的一片霧氣,和隱約閃動的人影之外,我什麽也看不見。
鐵櫃下達達地響起急促的腳步,有人停在下面,接著是另一陣急促的腳步,也停住,說:
“華老闆,小四他們的援兵如果上了岸我們就更難下手了。”
我伏在鐵櫃上方,沒想到我和華老闆緣分這般好,見完一次又一次,我自鐵櫃的縫隙間張眼偷望,雖然下面的人影被擋去一半,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就算火拼也盛裝出行的優雅男人。
華老闆凝神注視著外面的動靜,卻不知有人就在他頭頂上,我手裏拿著槍,把他對準,只要我一動手指,他就會一命嗚呼。
“小四那小子比他老頭還難纏,我們錯過了這次恐怕再也殺不了他。”華老闆冷冷地道:“我們費了這麽大的勁才把他逼到這步田地,不能讓他有回去的機會。”
“兄弟們都在搜他,但那小子不知藏到哪里了。”
“放心,他身邊的人都被我們逼開了,他又中了槍,跑不了多遠。再搜!告訴兄弟們,誰親手殺了小四誰就是我青華幫裏的英雄!”
沒想到平日一派風度斯文的華老闆,恨起某人來嘴臉也一般猙獰,我手中的槍直指他的後腦,咬緊牙關,我在心裏不斷對自己大叫,快呀,快動手!他要對付小謙,我絕不能讓他得逞!
手裏的槍沉得像重千斤,我拿著槍的手不住地抖,我扣在扳機上的的手指也不住在抖,只要一拉扯就可以結束一切,我還在猶豫什麽!
但就只在這一刹那的電轉,一顆子彈打在鐵櫃邊上,下面的人嚇了一跳,連忙逃命跑開,有更多的人追了過來,連發數槍,衆人的腳步漸遠。
我立即改變主意,從鐵櫃上爬下,我不能呆等在這裏,連平日躲在後面指揮的華某人也不惜泄險親身上陣,大概他也被小四逼得走投無路了吧?他要殺小四的那股狠勁,一如爲求生存的意志,堅定不移。
我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先找到麥小龍還是希望先找到沈翰謙,我頭腦發麻,找到了又怎樣?就像小謙那不留餘地的無情質問:你可以怎樣?
不過我已經無時間去慢慢想我可以“怎麽樣”了,這個碼頭我熟得不能再熟,小時候這裏還沒被開發用作裝卸貨物的據點時,我和小謙就經常赤著腳跳在海邊抓寄居蟹,沒想到十五年之後我們回來,遊戲卻升級到如此火爆的境地。
我知道小謙藏在哪里,這個碼頭的某個接點連著外灘,那裏是小謙最愛去的地方,他說他喜歡那裏,是因爲玩捉鬼的時候我總找不到他。
或許十五年後,我還是捉不住他。他那麽的自信和狡猾,誰也別想把他捉住。
我希望最好是這樣。
不過願望和現實,總是不能重合。我摸高爬低地跨過外灘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小謙,他光天白日地就晾在沙灘上,別說是躲起來,他現在連多走一步也成問題。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這並不僅僅是因爲我在這裏看到了沈翰謙。
小謙左腳受創,半跪在地,對面有人用槍指著他,那人正是我怎麽等也等不到的麥小龍!
這個場面讓我血液倒流,作不得聲。
他們並沒有發現有闖入者,這兩人互相仇視的目光形同另一個世界,再也容不下第三個人。
我從未見過麥小龍那般冷冽的表情,他平舉在寒風中的手筆直地指向小四,那柄漆黑發亮的手槍映襯著他冷酷的雙眼,火焰跳動在他深海一般的瞳孔中,散發在他身上的殺機蓋過了沉重的夜色。
小四似乎就是他在這世上最恨的人,麥小龍冷冷地開口:
“郭劍生,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這裏?”
小四哼哼地冷笑兩聲,他說:“麥小龍,你羅裏囉嗦個什麽?那麽想殺我就開槍!”
一顆子彈射在小四的腳邊,周圍一片安靜,接著響起小龍那冰冷無波的聲音:
“你似乎已經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我一直想問,像你這樣的人,到底有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你殺了這麽多人,到底有沒有作過一次惡夢?”
小謙笑到直不起腰來,他誇張地咳嗽兩聲,呸地一聲:“你傻掉了沒治好?是不是有病呀你!”
小龍鐵青的嘴唇毫無血色,他的眼裏卻暴漲出紅絲,一字一句地說:
“那麽你一定也不記得東區十七街地座三鋪的連環滅門慘案了?”
小四停住了笑意,懷疑地瞪著他:“我還以爲你只對我的金子感興趣。姓麥的,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對你的金子才沒有興趣。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誰。”小龍的聲音更冷了:“等你到了地獄自然會有人向你追討這一切。”
小龍拉下保險,蓄勢待發,我大叫一聲:“住手!麥小龍!”
兩人同時向我望來,我飛奔出去,擋在中間,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背後突然有人一手伸來,架在我的脖子上,一直把我拉後,我還沒調正思緒另一把槍已經結實地抵上我的太陽穴。
“退下去!不然我一槍打死他!”小謙劫持著我向麥小龍叫道。
情況有一刹那的僵持,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艱難地發問:“小謙,你幹什麽?”
“你給我閉嘴!”小謙神志狂亂,他的槍更深地抵向我,我吞了吞口水,只得順著他的意思閉口不語。
“退下去!聽不聽得到!”小謙再次對小龍吼道。
我想沒有比這更荒誕的事了,小謙竟用我來威脅敵人,但更荒誕的是他的敵人竟然真的倒退了開去。小龍並沒有放下他的槍,他只退至一個既定的距離,眼睛死死地盯著小謙,他說:
“你瘋了,他是你哥哥!”
“我哥哥?哈哈哈!”小謙不屑地啐了一口:“這傢夥只大我十分鐘,哥什麽哥!就只曉得裝模作樣,成日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嘴臉,教我看了要吐!”
“喂你!”小謙的氣息火爆地吹在我冰涼的臉上,我清楚聽到他拉開保險的聲音:“人家姓麥的在問你,到底有什麽資格做我哥哥?”
我的心直往下沉,絕望地閉上眼睛,我說:“沈翰謙,我不知道原來你這樣恨我。”
“我恨你?”小謙仰頭哈哈大笑,完全失控,他的手臂更用力地勒住我的脖子,我幾乎無法呼吸,卻仍聽到他充滿惡意的嘲諷:“你說我怎能不恨?嚇?怎麽能夠不恨你,你瞧你自己什麽德性!”
我們三人形成一個奇怪的陣營,對立在無人的沙灘上,海水一浪一浪洶湧上來,又一浪一浪洶湧而去,小龍的槍指著小謙,小謙的槍指著我。
“沈翰雲!”小謙的指控破空傳來,那麽的尖銳刺耳,那麽的鏗鏘有力,他大聲地說:
“我告訴你爲什麽我恨你!因爲你總比我走運!你裝什麽清高?你裝什麽無辜?我告訴你,郭老頭子當年原本看中的人是你不是我!那個爛女人卻抱錯人,他媽的憑什麽要我得背負你的命運?這一切都原本應該由你來承受,我是沈翰謙,你才是郭劍生!”
“你說什麽?”我死死地瞪著前面,麥小龍也死死地瞪著這邊,他的表情不會比我好看得到哪里去,我舔了舔發紫的嘴唇,顫抖地說:“小謙你別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小謙的情緒完全沸騰,一觸即發,他向我大吼:“我送你下去見那個三八,問她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你去問她跟郭老頭在搞什麽飛機,你去問她怎麽做人阿媽,厚此薄彼,我不是她親生的嗎?爲什麽把非要我去冒充你?爲什麽不帶你走卻把我拉下水?她就這麽想我死嗎?不過她不知道自己比誰都先死!你告訴她這叫天修,叫報應!”
“如果真有報應,你應該第一個遭受。”小龍恨恨地接口。
“你給我閉嘴!”小謙大喝一聲。
全場再度陷入短暫的沉默中,餘下一片浪潮翻滾,三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這才是真實的沈翰謙。不,他不再是沈翰謙,他是郭劍生,也不,他不是郭劍生。
我已經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