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23 02:44:07夢龍~

半隻煙

<半支煙>

  我不愛這個男人。

  當我以右肩夾著話筒聽著彼端傳來的聲音時,這句話就這樣跳上我的腦海,進而盤據在我的心頭無法散去。

  男人的話語像是前一陣子令我沉迷其中的深夜談話性節目,收訊奇差無比又難以掌握重點,我雖然厭惡這類的節目,但卻在一種奇異的氛圍下成為忠實聽眾。

  當時,我完全沉溺其中,甚至以己身的悲苦遭遇與素昧平生的知音人在空中相遇,深夜的消沉與帶點沙啞難辨的嗓音總輕而易舉的刮搔著耳膜,令我頭痛欲裂。但若比較起來,我更難以忍受空氣中連令人厭惡的聲響都沒有的夜晚,所以,我寧可任各式各樣奇特的話題充斥著這小小的空間,也不願面對滿室難堪的寂靜。

  或許,我只是慣於這種常態似的情感及無意義的生活。就像一個整日忙碌的上班族,回家後便急著漫無目的轉動電視,我們任自己像一塊海綿全盤吸收各式各樣的資訊,忘了分辨好壞,更加無所謂好惡。

  這是一種焦慮,一種對己身及社會的無力感。而我的焦慮來自無來由的對寂靜感到恐慌。

  認識男人後,深夜節目好一陣子不曾在空蕩的屋裡響起,取而代之的是我的聲音。男人的聲響無法透過話筒在屋裡迴盪,夜裡陪伴我的換成了自己,大同小異的單詞片語自我口中發出,在經過刷的粉白的牆壁後,不但沒有被吸收,反而又回到盤旋在身邊,成為一種特殊的氛圍。

  我讓自己毫無生氣的語調嚇壞,也因為如此,我在與男人通話時,加入音樂,這樣或多或少可以掩蓋住。但不久我又陷入另一項困境,播放的音樂往往比男人或自己本身所發出的聲響更吸引我的注意,我常在歌手唱了好幾句後,才倉皇地回應男人的熱情。

  男人的話題永遠也跟不上我內心的變化。

  我夾著無線話筒走向小茶几。點著一根紅大衛,小心翼翼地吸上幾口便擺放在煙灰缸裡。

  為不小心被吸進肺裡的煙霧,我猛咳了許久,像是要把留在心頭的煩悶給咳出來才甘心。男人急著問我是否感冒了,「沒事,只是不小心讓口水噎著。」男人關心的話語還在耳際,望著煙頭上殘留的淡淡粉紅唇印,我的思緒卻又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的肺部及氣管都不好,對於二手煙的接受度低於一般人,只要吸進一些,便會咳上老半天,這樣的我,卻矛盾的染上吸煙的惡習。然而,學抽煙學了那樣久,我仍不時讓濃厚的煙霧給嗆著。

  大部分時候,我總是小心翼翼的吸上幾口,便任另外的半支煙緩緩燃去,我不能也不願完整的吸完一支煙。因為體質的問題,我抽上一口便要暈眩好久,整個世界在我眼前旋轉,而透過這樣迷濛的煙霧,我彷彿見到他,那個令我有這樣習慣的他。

  他是我的初戀,紅大衛是他口中的精神食糧。我們總是在午後,膩在小小的房間裡,聊著彼此的心事,或是打鬧著,我愛搶走他的精神食糧,故意抽上幾口,接著嗆的咳出淚來,令他不捨的輕拍我的背為我順氣。

  或許在昏黃汗濕的燈下,我們的身軀糾結著,他會用嘴小心翼翼的將精神食糧餵養給我,帶著些許興奮,我在暈眩中得到快感。

  多年過去,這段戀情卻只有眼前的煙霧供我緬懷。有時候,似乎在煙霧的那頭瞧見他,但伸出雙手,卻連煙霧都不剩。在暈眩中,我忘了自己是否為他落過淚。

  有時候,若想念他到心底發慌的程度,我就會狠狠的抽上兩支煙,接著我會暈上一段時間。當煙味逐漸在體內發酵後,一半為著嗆過了頭,一股噁心感便會湧上我的喉頭,我總是不斷的嘔吐,彷彿要將他在我心中的所有影像一一逐出我的心房,我會吐上一整夜,最後迎接我的是虛脫後的昏睡。

  我以為這樣就足以將他遺忘,但他是腦海中的瘤,無法輕易除去,又恐怕久了會危及性命。

  抽煙是為了初戀,那麼半夜的廣播又是為了誰?我瞇著眼,似乎在煙霧中見到另一個影子。

  那是一個小我三歲的男孩,與初戀情人分手後,男孩與夜景與深夜的廣播便一起撞進我的生命。

  那段時間,他總是開著二手國產車往陽明山,我們靜靜的並肩坐在車頭上,深夜的廣播節目是他的最愛。我以為這般濫情的談話性節目是女性的最愛,沒想到他居然也是忠實聽眾。問他原因才知道,年少時的他必須半工半讀,大夜班時總是聽著這類節目,久了便成為習慣,想改也改不了。

  於是,夜景伴著低低哀訴的寂寞佔據了那段時間的深夜。

  「有人說,都市人是可悲的,因為光害,他們再看不見天然的星星,但在我看來,人工的星總是令人感到暈眩。那樣五顏六色,那樣的光,反而使繁星失去色彩。」他閉著雙眼,我無法讀出他的心情,但身體裡的某個角落卻崩塌著,為他低沉的嗓音。「也有人說,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不同的故事,但不同的故事都上演一樣的悲歡離合。」他指著底下的悲歡離合笑著說,「我希望有一天,屬於你我的故事能夠上演,並且永不落幕。」我不知道是否有顆星真正屬於我,也不知道任何故事有沒有我立足的餘地,我只是看著底下的繁華,看著便痴了。

  他手中的煙緩緩燃盡,煙霧模糊他的臉,我瞇著眼看向他,朦朧中彷彿見到另一個人。

  從那天起,我不再為天上的繁星伸長手,底下的人工星空成了我追逐的夢。

  有一天,我們和往常一樣在山頂看著夜景,我傻氣的讓手掌開合著作抓取狀,雙腿配合廣播的音樂擺動,男孩則在一旁拿著手機按了起來。

  電話似乎播通了,男孩對著彼端低聲說話,他看我一眼便走向另一邊。廣播裡的音樂不久後也停止了,這一期的主題是最浪漫的表白。

  主持人說,有個男孩要藉著今天的節目向喜歡的人表白,希望大家為他加油。好浪漫呵,我偷偷覷著男孩的背影,打算請他一起來分享這個令人會心一笑的感動。

  「我愛上一個女孩,我希望能夠抹去她眉宇的輕愁,希望能夠照顧她,希望......。」這聲音如此的熟悉,看著男孩走近的身影,我笑開了臉,他將手機移到我的嘴邊,「我願意!」學著廣告上的台詞,我大叫起來。主持人高分貝的歡呼聲透過話筒及音響同時傳到我耳際,我羞紅了臉,將自己埋在他胸前。

  他對我的呵護,如同他的承諾一般令我動容,但這樣的愛總是輕易讓人窒息,我們在強烈的需索及佔有裡忘了最初的感動。

  分手後,我習慣性的聽著同一個節目,心底存著一絲企盼,總以為他的聲音會出現在收音機裡,如同當初一樣惹我垂淚。好幾次,我從睡夢中驚醒,以為他的聲音出現在空中的另一端,但其實節目已然結束。

  男人是在類似的患得患失情緒裡,走進我的生命。

  「是嗎?還滿有趣的。」我漫不經心的說著,算是回應男人方才的話題。眼看著煙將要燃盡,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倒了一些水在煙灰缸裡,火與水的相遇,尚未發出任何聲響便終告結束,望著一瞬間熄滅的煙頭,有種莫名的苦湧上心頭。

  像是發現我的不專心,男人停止他的話題,與我一起沉默著。

  「怎麼不說話?」男人語意一逕地縱容。

  「沒什麼,只是睏了。」我假意的打了哈欠,心底升起一絲愧疚感。之後是情人間的道別話語,甜而永遠不膩人。

  將話筒擺在一旁,側躺在地板上,臉頰貼著冰冷的地板,有種屬於秋天的清涼爬上心頭。閉上雙眼,我想起近來流行的猝死病,如果我以這樣的姿態死去可好?某種不可言喻的淒涼包圍著我的軀體。

  再次醒來時,分針已悄悄走了半圈,我甩甩因為身體重量而略為發麻的右邊手臂,為自己泡杯加了二包糖的溫牛奶,「溫牛奶有助於優良的睡眠唷!」另一名男子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走向掛在牆上的月曆,我輕笑著。

  原來,我的生活習慣是由過往情人們一點一滴建立而來。這幾天我總是不斷的想起過往,那些被我刻意記憶在腦海的生活片段,我喜歡思念,這讓我與過往的自己貼近,或許是因為生活的現實令我煩躁不安,所以我老是懷念過去,希望藉由這樣的舉動證明我也曾感動過,或許也年少過,也有過單純的、不受塵世污染的愛情。

  我懷念那段為了一句「我愛妳」便會雀躍的彷彿擁有全世界的單純感動。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明白愛情從來不會是兩人世界裡的唯一,因此也停止了尋找真愛的愚蠢舉動。

  被愛比愛人幸福,這是我會選擇男人的原因,我倦了也沒有籌碼為不確定的愛情再賠上女人可貴的青春。可此時此刻,我卻一一緬懷曾經停駐在我生命的男人們,這是三十歲女子的特權,我邊牽動嘴角的笑紋邊想著。

  躺臥在柔軟的床舖上,依照慣例的踩著空中腳踏車,我想起那個曾說過如果我年過三十未嫁,便義不容辭娶我,而如今已有五歲大的小孩的男人。

  生活是可笑的肥皂劇,而誓言是比玻璃更脆弱的謊言。

  閉上雙眼,想起方才在日曆上所見的紅色註記,嘴角便漾起一抹會心的笑,這幾天莫名的憂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昏昏沉沉中,我提醒自己,明天下班後別忘了到大賣場買幾包薄巧的棉,以備不時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