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12 20:34:11落蒂

不盡長江滾滾來

不盡長江滾滾來
(詩壇重鎮,一代風範 ─羅門研究-)
楊顯榮
一、羅門的生平及著述
羅門,本名韓仁存,西元一九二八年生於廣東省(今屬海南省)文昌縣,係名門望族,祖父曾是前清進士,父親經營遠洋航運,家甚富裕,從家宅中有「望月樓」、「讀書廳」之設備可見一斑。一九四二年進成都「空軍幼年學校」,一九四八年進杭州「筧橋空軍飛行學校」,一九四九年到台灣,一九五○年腿傷停飛,一九五一年進民航局,一九五四年以一首「加力布露斯」為紀弦賞識,刊於「現代詩」季刊,並加紅框以示重視。一九五五年與蓉子結婚,成為詩壇上珠連璧合的情侶,夫婦情深,共創「燈屋」,令愛詩人心儀,紛紛造訪,台北泰順街因有「燈屋」而享名海內外。
羅門的作品眾多,計有詩集十三冊,較多人討論的有「曙光」、「第九日的底流」、「日月集」、「死亡之塔」、「隱形的梯子」、「羅門自選集」、「曠野」、「誰能買下這條天地線」等,另有論文集五冊,較重要的有「現代人的悲劇精神與現代詩人」、「心靈訪問記」等,根據文史哲出版的「誰能買下這條天地線」的「羅門年表」、「羅門創作大系總序及策劃者的話」得知,文史哲曾出版林燿德策劃的「羅門創作大系」十卷,北京社科院出版「羅門蓉子創作系列」書八冊,以紀念羅門蓉子結縭四十周年,詩人而如此受重視禮遇尚不多見。
羅門伉儷親切隨和,總是熱誠招待前往「燈屋」的訪客,許多教授親自帶學生前往「燈屋」拜訪,恭聆教益,他們不但沒有架子,而且有問必答,讓學生獲益良多。我在研究羅門作品期間曾多次電話詢問有關問題,不但承蒙不厭其煩的述說告知,還獲贈珍貴資料如林燿德、張艾弓分別各自撰寫,的「羅門論」,及文史哲出版的「論羅門蓉子」、「在詩中飛行-羅門詩選半世紀」、「永遠的青鳥」等書,陳大為的碩士論文「羅門都市詩研究」和台師大教授潘麗珠的學術論文「羅門都市詩美學探究」亦獲轉贈,彌足珍貴。以下本文的「羅門研究」,大概均根據上述書籍為藍本,讀者可以自行查考比對。
二、林燿德和張艾弓的「羅門論」
林燿德認為羅門是前行代詩人中意義重大的一位,且因一篇「失焚乾坤獵」的詩評,在探討羅門的「時空奏鳴曲」時,促使他廣泛的閱讀、拓展視野,終於計畫寫「羅門論」,期能對羅門詩作、詩觀、充滿磅礡的悲劇性格和龐碩的體系,有所闡揚,以肯定羅門在二十世紀中國詩界,所拓展出來的精神領域,豐富了這個時代所做的貢獻,文長約五萬多字,由師大書苑出版,本來林燿德在書的序言中還表示要繼續從事羅門的研究工作,希望寫出一部更能深入羅門詩學殿堂的論述,可惜年輕早逝,令人扼腕。
而張艾弓也以五萬多字的羅門論,獲得廈門大學的碩士學位,據說張先生在完成此論文之前,精神上十分萎糜,行為上十分頹廢,因閱讀羅門詩作而振作起來,並完成碩士學業,此項傳言如果屬實,現代詩和羅門的功業又可多添一項。張氏認為羅門一生創作不懈,深入思考,已然奠定了他在今日台灣詩壇上孤傲高貴的現代精神掌旗人的地位,所以他從羅門的生平、理論、創作、技巧等四個角度切入完成這一本羅門論。下面我將就林、張兩位詩中的精華為讀者做重點歸納,以便幫助讀者進入羅門繁複華美的詩作世界。
首先我們先來看林燿德的「羅門論」,該書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三百六十度層疊空間-論羅門的意識造形」,第二部分是「人與神之間的交談-論羅門的戰爭詮譯」,第三部分是「在文明的塔尖造塔-論羅門的都市主題」。
林燿德「羅門論」第一部分重點在探討羅門的創作意念,因為羅門是「少數能在創作同時具體提出思想架構」的詩人,比如羅門就曾在一九七五年寫下如此的警句:「我們對著太陽的光猛奔,讓史評家去蒐集背後的影子。」
從羅門的詩集「曙光」、「第九日的底流」及「死亡之塔」的詩作及前言中,林氏找到了羅門的理論和創作互為因果關係,「有時觀念的萌生帶動創作,有時創作埋下觀念的種子」,這樣的理論與實踐互為影響,形成羅門獨特的藝術世界,那就是「將抽象思維落實在意象和幾何構造的喻依上」。
在羅門的創作世界中,三大自然和圓與塔的造型藝術觀,是十分重要的。這三大自然包括「第一自然-田園」、「第二自然-都市」、「第三自然-作者的心象世界」,這三個自然,羅門提出了「創作之輪」的圖表,闡釋詩人創作的運作流程,那就是詩人藉由觀察-體認-感受-轉化-昇華的程序,也就是從「第一自然」、「第二自然」通向「第三自然」。詩人的用心在於「如何使人類由外在有限的目視世界,進入內在無限的靈視世界。」羅門指出:「詩人藝術家創造人類存在的『笫三自然』,也就是超越田園(第一自然)與都市(人為的第二自然)等外在有限的自然,而臻至靈視所探索到的內心的無限的自然。」
在這樣的藝術觀中,「圓」、「塔」、「曲線」-尤其是螺旋形曲線遂成為十分重要的意象,例如完成於一九五八年的詩作「光穿著黑色的睡衣」,就有「圓燈罩」、「圓空」、「圓禮帽」、「花圓裙」、「圓形的墳蓋」等圓的造形,另外在「第九日的底流」詩集中,更出現了「輪盤」、「旋椅」、「圓舞」、「鐘」、「唱盤」、「圓廳」、「圓臉」等圓形意象。而「塔」也在詩中不斷出現,甚至羅門第三部詩集就名為「死亡之塔」。這個「圓」與「塔」的意象,可以追溯到人類文明幾千年來在生產工具的運用,更有其生命的姿勢,圓有一種渾融、圓滿、幸福的的意象,更是實用工具如輪盤於用於轆轤。至於「塔」,在中外宗教上常以「塔」之高崇與朝上伸展的姿態象徵與天通連的企昐。」
在羅門的創作世界中「圓形的年代」代表農業社會,而「塔形的年代」則代表工業文明,都市文明,而「螺旋形的年代」則代表詩人的心象世界,因此羅門從這些意象中表展現他創作的四大主題:「自然」、「都市」、「戰爭」、「死亡」。這四大主題恰好是以「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的成住壞空的循環,進入「第三自然」的體悟,他的創作生命,就是這樣無止境探索的螺旋塔式的文學生命。
林燿德在這一部分做了一個重要的結語;「圓」與「塔」兩種造形在《笫九日的底流》一書中均繁衍出多功能、多向度的象徵系統,降至《羅門詩選》中《隱形的梯子》、《日月的行蹤》等卷,更演繹出規模宏大的幾何空間,符應著『第三自然觀』的形上思索。在現代詩源流中,能夠將『圓』與『塔』兩大造型運用得精妙無比者首推羅門,這種時空形式的投射,事實上也將台灣現代詩創作的形態和過去浪漫主義統治時期區隔出來,形成全新的人文氣象。」
再來我們看看林氏「羅門論」第二部分的重點:那就是羅門詩作中的戰爭美學與鄉愁美學。基本上羅門是反戰的,他的許多詩作如「麥堅利堡」、「彈片‧TRON的斷腿」、「遙望故鄉」、「茶意」、「板門店三十八度線」、「時空奏鳴曲」等,無一不是戰爭主題的創作,但是人類又有時不得不戰,羅門在一篇論文中說「上帝也不知道該用那一種眼來注視」,這類戰爭詩篇,陳夢家、艾青、臧克家、覃子豪等人都寫過,但是羅門的戰爭詩有別於這些人的作品,林燿德在比較之後說:「羅門的戰爭主題不拘於民族本位,他的觸角不但探索著中國現代史的蜩蜋,更伸及太平洋上的墳塚、北韓三十八度線兩側的傷口以及中南半島山上的彈片和斷腿,因為他所欲掌握的,已不僅僅局限於個人或個別民族對戰爭的回應,他所欲掌握的回應來自植根人類普遍性的良心總體;他不但使用趨近宗教情懷的感性敘述,更進行知性觀念的照明活動,在戰爭壯烈、兇殘的景觀中,去掘取埋藏於現實底層的本質。」
林耀德在研讀羅門一系列的戰爭詩後,發現羅門在從事戰爭詩的創作時,心靈便會浮現一個由三支主軸組合而成的戰爭評價座標,那就是「從人道思想出發的悲憫心境」、「自歷史解釋著眼的肯定立場」和「由內在空間衍生的昇華作用」。他在許多詩文之中均明顯表示,由人道思想出發而顯見的「人類內在性靈沈痛的嘶喊」、以及自歷史解釋著眼而肯定的「偉大與不朽」,共同被置放在羅門的內在空間,讓兩者火花交迸,昇華出超越戰爭困境的「神人對話」。
再來林耀德也探討了羅門詩中的鄉愁主題,他認為羅門對鄉愁這種難以捉摸的感覺,並不以露骨的手法來處理,而是以銳利準確的動作,劃破時空的迷惘,切入懷鄉情結的核心,並舉了有蒙太奇手法的詩句為例:「回頭 九龍 已經坐車/竄入邊境/將我望回台北市/泰順街的窗口」來論斷羅門詩句可以比美元好問的「穎亭詩」,用超現實的手法,把詩處理得鮮活潑辣。有關這一部分林耀德作了結語:戰爭詩學的省思:「羅門在戰爭文學的傳統上繼承抗戰以降中國詩人反戰/頌戰的兩極徘徊,在藝術手法上則有青出於藍的成就。戰爭是文學的重要主題之一,如日本戰後有廣島文學,德國有還鄉文學……當一個中國文學家試圖成為民族反省意識的運作者時,他必然發現戰爭不僅僅是一種眼前的威脅,更是不堪回首也要回首的鮮明記憶,這記憶,同時證明了人與神的存在。」
接下來第三個重點是羅門都市主題詩,我們來看看這一部分林耀德討論的重點。因為都市主題是羅門詩作的重心,一般人都以「都市的發言人」來稱呼羅門,所以林耀德花了很多篇幅來探討羅門的都市主題。而羅門本身也在許多篇論文中一再闡釋他的都市詩學的觀點,例如「對都市詩的一些基本認知」乙文中就說:「1.都市化的生活環境,不斷激發感官與心態活動呈現新的美感經驗,也不斷調度與更新創作者對事物環境觀察與審美的角度。2.現代都市文明高度的發展與進步,帶來尖銳與急劇的變化,導致一切進入緊張衝刺的行動化運作情況。創作者逼近前衛性與創新性去不斷進行突破,是必然的。3.承認現代都市文明已構成心象活動重要的機能與動力。」(見《草根》第五十期,一九八六年六月)。羅門也曾寫過:「凡是與現代人『性靈』缺少摩擦力的作品,或任何與人脫節的形而上的工作,都將顯得脆弱與缺乏吸引力。」(『時空的回聲』第四十四頁)因此羅門詩作中,有許多都市人的抒寫,如「都市的五角亭」(一九六九)描寫五種不同的職業,雖然只是抽樣,但已涵蓋了大部分的人生。這些不同職業身份的人,都並軌行使在一條謬悠的路途上,呈現出現代人在都市中「集體失蹤」的心靈悲劇。
另外「性」在都市詩中,也是羅門探討的主題,一九七六年完成的兩首詩「露背裝」與「瘦美人」,羅門就以普遍性的男子眼光去摸索都市女郎或動或靜的身材、裝扮與行止。一九八一年的「都市・摩登女郎」也採取相類的手法。這些詩,既諷刺迷失的女郎,也諷刺唯性是圖的所謂紳士。而飲食男女,除了性外,羅門的都市詩也探觸都市人的飲食問題,如「餐廳」、「咖啡廳」、「咖啡情」、「都市與粽子」、「摩卡的世界」、「麥當勞午餐時間」等皆為著例。林耀德認為「不妨將之視為都市的『腔腸文化叢考』,…這些『叢考』的幅面與向度實際上涵蓋了整個都市精神結構,遠遠跨越了腔腸與餐桌的狹隘範疇,而落實在心靈空間的分析上。」
再者,都市造型問題亦為羅門都市主題所涉及,例如「都市・方形的存在」(一九八三)乙詩,展開對都市建築千篇一律的反思,因此試圖突破都市造型與空間的約束,羅門在「二十世紀生存空間的調整」(一九八二)乙詩中提出了看法,這首詩利用高速公路的開通,企圖連結都市和鄉村,「便有人帶著田園進城/有人駕著都市入鄉」,羅門在這首詩中,透露了較為樂觀的展望,林耀德卻評為仍然埋伏著詭雷:「實際上都市的天空線並沒有改變,銀色積木集團依舊以壓迫性的造型包圍著都市人類;新興的都市將在鄉間一一抽芽,自然和田園也在交通的發達下日益萎縮,『自然保護區』不過是大型的都市公園,就此而言,『彼此不認識/也會越來越面熟』竟是一種兼具喜悅與悲傷的雙重立案。」
現代人在都市叢林中,除了面對前面所提的問題外,交通問題,緊張的生活節奏,都使人不安、徬徨、煩躁,「摩托車」乙詩是文明變遷速度的有利象徵,「都市之死」乙詩則是現代器物文明對於人類內在空間斲喪而形成的夢魘,羅門在「時空的回聲」中仍然吶喊:「物質文明猛進但上帝已逐漸離去,〈都市之死〉也就是上帝之死,取代宗教和道德的是金錢和肉慾。林燿德認為「都市之死」是台灣現代詩史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因此林燿德做了一個都市詩學確立的結語:「在這個都市化的紀元裡,以文明題材為經、以都市精神為緯的都市詩,將是最能夠穿刺文明造形與現代人心靈空間的利器。因為,都市系統的確立無所不在地掌握住人的動向,影響著我們生命的流程。都市詩是 詩中之詩、塔上之塔。面對著在文明塔尖起造精神之塔的羅門,我們可以體會,都市詩學的出現已是一樁撼動人心的文學史事件。」
接著我們來看看也是寫「羅門論」的張艾弓之論點,他的書除了「引言」外,計分五章,第一章「生平和著述」,第二章「詩思流程」,第三章「詩心追蹤」,第四章「詩藝評介」,第五章「結論」,顯然和林燿德的三段論「意識造形」、「戰爭詮釋」、「都市主題」不同,值得我們細心的歸納。
首先我們來看看有關羅門的生平及著述,此部分大體上和我文章一開頭的介紹大同小異,現在僅就不同的部分加以補充。第一點,羅門曾與余光中、洛夫、瘂弦、楊牧等人比肩並立為十大詩人(見潘亞暾主編「台港文學散論」),第二,葉立誠在「菲律賓商報的《台灣詩壇五巨柱》一文中,將羅門與洛夫、余光中、鄭愁予、楊牧並列,而以羅門居首。第三,一九八二年,羅門配合雕塑家何恒雄,作詩《花之手》與雕塑並列於台北市新生公園。第四,蕭蕭在《詩人與詩風》(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台灣日報)一文中說:「跟羅門交往過的人都知道,一談起詩,羅門永不疲倦,朋友稱他為“羅蓋”,說他是心靈大學的校長,他認為人類需要詩,他“蓋”的也是詩,這些戲稱都只說明羅門對詩的那份狂熱,羅門是個徹頭徹尾的詩人。」以上四點可以補充我在第一部份生平著作簡介的不足。
第二部分「詩思流程」,也就是羅門作品的分期,1.浪漫抒情的“曙光”期;2.繁複心象活動的“現代”期;3.近年的“平易”期。
羅門在「羅門詩選」第十一頁曾自道:「《曙光》時期浪漫情思外射的紅色火焰」,所以張艾弓也把這時期稱為“紅色火焰”期,這一時期的美學特徵是鮮明的,在“曙光”集中,詩人向心目中的愛神傾訴心曲或對童年充滿懷念,或在藝術想像裡營造理想的天國,或傾聽自我生命的足音,雖然羅門自認為這時期熱力有餘而沈澱不足,但這時期已潛含著感性與知性、美與深度思考達成一致的契機。因此羅門在前述的同一篇文中也說:「把《曙光》時期浪漫情思外射的紅色火焰,向內收斂,而冷凝與轉化成為穩定與較深沈的藍色火焰。從此也開始走進抽象與象徵乃至含有某些超現實感覺等表現的路途上來了。」張艾弓認為這期「現代主義的探險期」也叫做「藍色火焰」期。這一時期有「第九日的底流」、「麥堅利堡」、「都市之死」、「死亡之塔」等重量級的作品,在前述林耀德的羅門論中已就「羅旋塔」、「第三自然」等多所論列,及第二期「現代主義之後的融合期」張艾弓名之為「繁複的單純」中之詩作如「窗」、「隱形的梯子」、「曠野」、「日月的行蹤」等,林燿德均予以十分重視的詩論,為省篇幅,不再贅述。
第三章「詩心追蹤」,張艾弓認為:「羅門的詩歌創作視野開闊、題材廣泛,涉及到人類精神、情感以及生活的各領域,其中有書寫浪漫情懷的情愛詩,有展露現代悲劇的歷險的時空詩,有悲天憫人的戰爭詩和鄉愁,有解構都市神話的都市詩,還有消融物我於浩瀚宇宙中的自然詩。」其中除了「情愛詩」外前面均已述及,現在專就情愛詩提出討論。
羅門的情愛詩不多,只有十多首而已,但一個有血有肉的詩人,沒有情愛詩,將是藝術人生中的一大遺憾。「加力布露斯」便是一首雋永有味的情愛詩,而「蜜月旅行」、「曙光」、「鳳凰鳥」、「給“青鳥”」,都是給蓉子的愛情詩。羅門也不迴避“性”,如“拉蒙娜”、“一個異邦女郎”、“床上錄影”,可惜進入九十年代之後,羅門卻歸向傳統的情愛觀,張艾弓認為:「變得雍常凡俗,他不但採取俗常的評斷,而且採用了俗常的語匯,這不能不讓人感到惋惜。」
第四章「詩藝評介」,張艾弓對羅門的“第三自然螺旋架構”的理論與“創作之輪”多所著墨,因與前面所述略同,不再贅述,今僅就「詩藝特色」稍加論述。文中提到羅門的詩藝,概分為「靈視」、「比喻」、「直接投射」、「反諷」、「形式結構」、「節奏韻律」、「旁類藝術的啟示」、「語言的駕馭」等部分。
先看「靈視」,張漢良曾說:「羅門是台灣少數具有靈視(poetic vision)的詩人之一,所謂靈視按羅門在「羅門論文集」中的說法便是:「對一切有的深見,敏銳的第二視力,必須具有哲思性的想像力,它就是以心眼所看到的思想中的思想。」在羅門的詩作「拉蒙娜」、「流浪人」、「傘」等詩中,均可明顯看到「現實」與「超現實」交錯的詩行,這是詩人有第六感「藝術直觀」、也就是「靈視」的功力。陳大為在他的碩士論文「羅門都市詩研究」一書中,提到:「羅門崛起於一九五四年的台灣詩壇,正值存在主義風行之際,而他對存在主義吸收和轉化,在日後的詩作與論文當中逐漸形成明顯的美學架構」,林耀德也認為羅門的詩作有明顯的超現實主義,這都是因為「靈視」的緣故。
在詩歌的修辭運用上,羅門很少用「比喻」,反而發現了更有力量的「象徵和寓言」,在長詩「第九日的底流」、「死亡之塔」,羅門創造出了綿密的象徵體,「都市之死」、「板門店三八度線」、「賣花盆的老人」等都市詩、戰爭詩、鄉愁詩,詩中每一幅場景俱成為現代生存情況的寓言。張艾弓再舉「都市的五角亭---歌女及拾荒者」,論斷羅門即使使用比喻也是經過變形的比喻,比喻與詩的氛圍渾融一體,兩個意象俱能復活,形成互相稱喻,互取形象的型態,詩中物象有了生命感,獲得生命的原感與躍動。
“直接投射”是羅門運用的一種直接詩藝的傳達手法,張艾弓也舉了「麥利堅堡」中的片段來說明「多是以直白的方式,引著詩人追問下去」,而「時空奏鳴曲---遙望廣九鐵路」中,詩人對廣九鐵路的“叩問”,震撼人心。張氏認為「“直接投射”在羅門的都市詩中經常使用,為詩平添了一份冷靜、客觀的色調。」至於「麥當勞的午餐時間」,張氏說:「都市生活的疲憊與枯竭的心靈相構合,著字不多,意蘊盡顯,直接射穿了都市的帷幕,曝呈出真相。」
羅門的詩中也有許多詩句顯見使用“反諷”的修辭技巧,例如「曠野」、「鳥的雕刻」,張氏就以之說明「以共時性的田園景物與都市以及嘟世人所組成的景象作為對比,展現出巨大反差的兩極,及田園與都市的空間隔離。也許這種“第三自然”式的意象反襯,意在揭示分裂與荒誕,帶著嘲諷意味。」
在「時空的回聲」第三百二十一頁,羅門曾自述他的寫作一首如「死亡之塔」的長詩,不知會如何發展下去:「我採取了列車式的結構,讓一個一個可獨立的車廂(詩章),連入同一個“車頭”與“車輪”所活動的動向中,成同向的呼應與進發。」張氏評為:「這種由仔細選擇之後的“車廂”式的形式結構,延續在羅門其後的創作歷程中,它自由隨意卻散而不亂,即使詩情暢通無阻地流動,又可約束整體的節奏,避免讀者閱讀時的疲累。」
另外張艾弓對羅門詩中的「節奏韻律」也多所欣賞:「對仗節奏與韻律,在羅門詩中竟起了反諷作用,扮演了可笑的角色,這是詩人獨到的創造。」張艾弓對羅門詩作中「旁類藝術的啟示」也頗多著墨,例如「第九日的底流」的九與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九」相呼應,在「曠野」一詩中「較大規模地吸收借鑑它類藝術表現手段」,在「鞋」、「海」等詩中有繪畫性,都加以細緻的討論,這些論點剛好印證了羅門自己的話:「做為一個詩人、藝術家,應該以開放的心靈,去吸收世界上美好的一切,同時要有溶化與轉化一切的能力,能將所有已出現藝術主義與流派以及古、今、中、外等時空狀況,均視為材料。(參見「羅門論文集」)
羅門在許多論文中都有一再強調詩歌語言的重要,例如在「羅門論文集」第27至29頁中就有一段話說明他查驗詩歌語言的五個質點:「畢卡索的“空間掃瞄”與“立體表現”,雕塑大師加克美蒂的“壓縮、凝聚與冷斂美”,抽象大師康定斯基的“律動美”,雕塑大師布朗庫斯的“單純美”;雕塑大師康利摩爾的“圓渾感(或飽和感)”,以及“羅門詩選”第五頁中的一段話:「由於人類不斷生活在發展過程中,感官與心感的活動,不能不順著這一秒的現代感往下一秒的現代感移動,而有新的變化。這便自然地調度語言的感應性能到其適當的工作位置,呈現新態。否則便難免產生陳舊與疏離感。」因此張氏認為「詩人為了適應現代都市生活的刺激、震驚的狀況、而努力從語言的節奏上去調整,使其表現凝聚、冷斂、律動,以和都市節奏保持同步。」
最後張艾弓做了一個短短的結論:「在台灣眾多現代詩人中,羅門大概是唯一始終與時代保持同步的詩人……詩人以敏銳的、穿透性的目光,保持著高度警惕,秉持超越性的姿態,領先或同步於時代,避免為工業化的社會、商品經濟的交換邏輯及機械理性等所物化或異化,羅門努力地確立新的人生精神指向和“”形而上的精神嚮往,盯住變動著的一切,在變動中尋找著永恆的美。……」
以上兩位評論家的「羅門論」要點經整理後,已不難窺出羅門創作的全貌。由於評論羅門的文章,已超過一百萬字,以下我擬就各家觀點擇要敘述,俾便讀者更能深入羅門詩作的堂奧,並節省篇幅。
三、海內外名家眼中的羅門
潘麗琛教授的論文「羅門都市詩美學探究」中說:「羅門是現代詩壇中,始終以藝術理念貫串詩作的人,讀他的作品,應該牢籠全豹而不能單一評價,否則無法知悉作品的勝處。他的都市詩『方形』、『窗』、『眼睛』等意象突出,詩語言明朗具現代感,詩形結構切合都市意涵的美學要求,內容也能呼應他所主張的『第三自然觀』,直指都市人的心靈病灶。稱他是『城市詩國的發言人』或『當代都市詩的守護神』應當之無愧!」潘教授除了介紹羅門的人,界定都市的涵意外,對羅門都市詩中的重要意象、語言風格、特殊結構多所探討與肯定,不失為一篇深究羅門都市詩的重要文章。
至於陳大為所撰寫的碩士論文「羅門都市詩研究」、以存在主義為主要分析架構,援用其他像雄渾觀、主題學理論海德格對存在的本體論及生存論的思辯,分層梳理。尤其羅門對海德格的美學分析、沙特的「虛無觀」、尼采的「悲劇精神」的瞭解,其在吸收和轉化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影響的焦慮」,全書中對「第一自然」、「第二自然」、「第三自然」的理論架構進行分析。並且分三個層次來分析都市文本的空間結構及其演化進程,以及其生存論的價值內涵。並以主題學方法來分析都市女性的角色,在羅門經營都市「性慾」母題的「縮寫」策略下,被片面化成「肉彈」的過程。接著分析羅門在「物慾」母題的多角度經營下,對都市消費現象採取「速讀」的策略,以及語言速度與題材深度的反比例現象。將羅門排除在都市範圍之外的非肉彈都市女性、服務業者和藍領勞工,重新納入「都市人」的範圍內,彌補他在聲色現象的「速讀」和「縮寫」策略下,所導致的疏失。最後以羅門的兩項美學標準來檢驗他的都市詩。首先是以「敏銳視野」為準則,檢視羅門都市文本對各種時代現象及社會文化的變遷方面的掌握能力。接著透過羅門本身的詩歌語言和修辭技巧的躍進或停滯,以及類疊和排比技巧的運用,來檢視其所謂「前衛語言」的前衛性。在最後一章的結論,陳大為有如此肯定的評述:「縱觀羅門四十年來的創作表現,毫無異議的具備了『一代大家』的份量…….對都市詩這種獨特詩類的拓荒工作,確實立下不可磨滅的開疆闢土之功。」
大陸評論家沈奇對羅門的創作也有一些看法:「縱觀羅門的作品,其主要藝術特質,似可歸納為以下三方面---第一,是其超越性。羅門詩思靈動擴展,常有很大的空間跨度。無論處理哪一類題材,都能自覺地將傳統與現代、本土與外域之視點融合在一起,放開去思、去言說,不拘泥於一己的情懷,或狹隘的歷史觀及狹隘的民族意識。表現在語言的運用和意象的營造上,也不拘一格,善於融匯一些新的意識與新的審美情趣,創造出一些新語境。如此,便常常可以超越地域、時代與民族文化心理的差異,也更經得起時空的打磨,得以廣披博及、長在長新的藝術魅力。第二是其包容性。這主要來自於詩人創作中的大主題取向,無論長詩短詩、都能大處著眼,賦予較深廣的底蘊。如屢為詩家稱道的《窗》一詩,短短十一行八十餘字,便營造出一派大氣象,其開掘的精神空間已不亞於一首長詩的容量。這種包容性還表現在另一方面,即在羅門的詩思指向中,不僅有對現實犀利的批評,對存在深刻的質疑,同時也有良知的呼喚。第三是其思想性。羅門本質上是一位偏於理念和知性的詩人,支撐其寫作的,主要在於意義價值的追尋而非淺近的審美許求。詩人大部分的作品,且常有一種雄辯的氣勢和思辯之美讓人著迷。實際上這也正是中外傑出詩人的一個優良傳統,正如笛卡爾早就指出的那樣:『有份量的意見往往在詩人的作品裡,而不是在哲學家的作品裡發現。』只不過在當代漢語詩歌界裡,羅門在此方面的探求,顯得更為突出和執著。」沈奇的論斷十分中肯而深入,絕非乏乏之評。
鄭明娳教授也在論文「新詩一甲子」中指出:「羅門是都市詩及戰爭詩巨擘,也是八0年代以來,台灣最具思想家氣質的前衛詩人。他深受西方各種現代主義思潮以及當代前衛藝術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掌握了東方人本主義文化的圓融與和平。他的詩語言以犀利、精確見稱,意象驚人、詩思包容的層面既廣且深,是中國知性詩派的代表性人物。他一九五八年出版的處女詩集《曙光》不脫浪漫抒情習性,但在六0年代後接連推出的幾部詩集《第九日的底流》、《死亡之塔》、《隱形的梯子》、《曠野》,及一九八四年的《羅門詩選》,一再向現代人處身現代文明而產生的繁複心理活動,進行深沈的探索。他採取的表現手法縱跨寫實白描、象徵、超現實、魔幻寫實。透過了精密的思維和組織,使得他超越六0年代超現實主義潮流下產生的反理性、無秩序的病態詩風,呈露出一種意象繁複繽紛而意旨不失直接有力的面貌。羅門主張現代詩在表現技巧及內涵上都應有多向性,他試圖透過都市文明、戰爭、死亡,以及各種生存情境來追蹤人的存在, 也認為現代詩人應不斷尋求語言新的可能性,注意現代詩新語言空間的擴建與藝術創造。八0年代『掌握都市精神的一代』崛起,受到羅門很大的啟迪。」頗能精準道出羅門的成就。
還有為數甚多的評論大文,讀後頗多重複,不再引述,讀者若欲參考,可以參閱「從詩中走過來---論羅門蓉子」及「在詩中飛行---羅門詩選半世紀」兩書。
四、結語---詩壇重鎮,一代風範
我在決定研究羅門詩作的時候,就寫了一封信給羅門,表示希望獲得一些資料的支援,沒有多久,他就以掛號寄來一個大包裹,幾乎涵蓋了羅門蓉子兩位的所有著作及評論,令我十分感動,馬上打了一個電話表示感謝,在電話中聊了近一個小時,對羅門年紀輕輕不到五十歲就提早退休,放棄高薪的工作,專事詩的創作,詩就是他的信仰,他的宗教,令人格外佩服。難怪詩人陳寧貴在一篇「月湧大江流」乙文中,如此讚揚羅門:「羅門,已成了現代詩的名字,他是現代詩的守護神。三十年來,他放棄了一切物質享受,把自己獻給繆斯。在近代詩壇上,像羅門如此純真、專一的詩人極為罕見。如果現代詩壇沒有羅門,將是多大的遺憾。」(見陳寧貴《月湧大江流》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七日《自由時報》副刊)的確,羅門一生為詩,其成就有目共睹,詩人楊牧譽之為「詩壇重鎮、詩藝精湛、一代風範。」(見《詩眼看世界》一九八五年師大書苑出版)確實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