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西安詩抄

1.大雁塔
我走著
在塔前廣場走著
在廣場中的小徑走著
這是一條通向死滅和永生的小徑
從隋代建塔開始
就不斷有人向它走來
我不是爲賞景而來
也不願想像戰火兵災
如何使它殘破又重修
如何在八級大地震中只損及塔頂
而發出設計巧妙的驚嘆
在我前面已有多少人走過
這小徑，如何通向塔頂
生命如何像塔身
呈現錐形多角光芒
閣樓式的磚塔
如何展現智慧結晶
這小徑
通向塔頂
塔頂通向
悠悠白雲

2.小雁塔
我正在通過一個巨大的
想像森林
林外有狂風吹起黃沙
林內有閃爍不易捉摸的螢光
此時有人說出一個小字
當然規模是略小
可是仍有十五層呢
甚至幾十厘米也算一層
詩　就算兩三行
當然也是一首詩
而人們眼中心中
就只有一個大
土地要大作品部頭要大詩行要多
如果它早些建了
而且有唐三藏來住個幾年
或者像某些大廈再加高幾米
它就是世界第一
多少人想要世界第一呀
於是日本有東條英機
義大利有墨索里尼
於是成吉思汗拿破崙的鐵蹄
到處飛奔
啊！只有眼前的塔小其所小
靜靜的一句話也不說
一片怡然自得
一直站立在那裡什麼也沒有
說

3.古城牆
怎麼都無法想像
這道古城牆會和
富麗堂皇的宮殿
連結在一起
我在牆上踱方步
思索著
若是我們所有的努力
以後都只剩一道古城牆
若是雙子星大廈
在瞬間灰飛湮滅
那我們
我們還拼個什麼勁
努力什麼來著
古城牆上許多遊客
嘻嘻哈哈　一面走一面喝
夕陽斜斜照下
只有我
孤獨的影子
對著
微冷的晚風

4.秦朝兵馬俑
「那些泥塑的兵馬俑何辜
埋在地底千年
用泥人陪葬而不用真人
就是仁慈嗎」
我發出了一連串的疑問
想像那高高在上的王者
正威風凜凜在我身旁
告訴我這是一號坑這是
二號坑並且以明亮的燈光照射
讓我們看到他的品字軍陣
三列兩百一十名武士的前鋒
還有後面排成三十八路步車相間的
縱隊還有更後面以及
兩側武士威嚴的樣子
（但是我讀到他們臉上含恨
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
彷彿就要向我們大喊）
三號坑中的兵俑
已有些斷手斷腳
或許該不要再挖下去
歷史還有多少殘酷事實
尚未出土
還有多少瘡疤多少帶血的史實
我在坑前
仰天發出一聲
沉重的嘆息

5.秦始皇陵
「哦！好大的陵墓，方圓周長就有
六千兩百公尺」我朝那位讚嘆者瞪了
一眼，他並不知道
就是那些史學家
就是那些寫金氏紀錄者
於是東一個帝王陵墓
西一個帝王陵墓
有錢人造大墓
沒錢人造小墓
於是地球上到處都是墳墓
一股冷風
從驪山上吹了下來並且
發出沉重的嘆息

想像這樣一位生前
巧取豪奪，極盡奢華
死後又要佔去地球一大塊
所有有權有勢者
都佔去了所有空間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生者走在陵墓間
睡在墳墓上
我聽到一種憤怒的抗議聲
來自遊客的
傻瓜相機
「卡擦！」一道閃光
我以為你還要砍他的
頭

6.華清池
我似乎又聽見
一陣槍聲
你倉皇自寢宮逃往後山
在玻璃上留下幾個彈孔
也在全世界留下話題和謎團
張少帥的英姿以及百年落寞
楊虎城淒慘的下場
都像電影在眼前演出
唐玄宗和楊貴妃在九龍湯中
嬉戲而九條龍早已飛昇不知去向
文武百官也在尚食湯中沉醉
忘了世上還有許多可憐貧民
蓮花湯池冒出一朵朵蓮花
海棠湯池也冒出一朵
帶血的海棠
太子湯中是誰在悠遊
原來是含著金湯匙
來到人間的高幹子弟
華清池中有一滴
不知是誰掉下的眼淚
久久無法擴散
如同那年周幽王
在驪山上點起的烽火
還一直
在延燒


輯參：心靈詩旅
1.夢中登幽州台

(一)
微雨中
我正在攀登一個台子
啊！我仰頭看見
許多古人
古人的巨大身影
佔滿了台上每一個角落
我看他們以詩人最多
我一面爬一面狂喊
請你們下來一個
讓一個位置給我
全身濕透，我仍奮力
往上爬
往上爬
往上爬
回頭，還有來者
他們叫我腳步快些
他們也急切地
往上爬 雖然
台上沒什麼位置
雖然台上的人都
昂首 誰也不理誰
他們仍頻頻催促
雖然 雨中我的腳步蹣跚
雖然 他們仍大聲吶喊
而遠方 只有山谷
傳來沈悶的
回聲

(二)
上台
我什麼也沒看見
前面 一片空茫
後面 一片空茫
有一位詩人上來
提著畫筆
畫一個人在落淚
天和地都是一片
霧濛濛
另一位詩人上來
畫一株絲衫
也是霧茫茫
天和地
在台上
我什麼也沒看見
只有 遠方
有人在激辯
誰該立銅像
誰不該寫傳

(三)
細雨仍然迷濛
我什麼也看不見
祇聽見
台前有人在論劍
甲說他尚未表演完畢
評者說招式老套可以下去了
乙說他正努力表演
評者說不必了火候不足
還有丙 還有丁
還有 還有 還有
評者說還有誰未上場
台上台下靜寂無聲
只有評者一再發問
可還有比試的人
細雨仍然迷濛
台上的我
也消失了

(四)
時間
在台前畫
一
條
直
線
只有台子巍峨矗立
所有的人
所有的時間
都成為一個小點
一個個小點
連成
一
條
直
線

(五)
在台上
我既看見古人
又
看見來者
你呢？
許多人發問
你看見什麼
你看見什麼
你看見什麼
許多人回答
我什麼也沒看見
我什麼也沒看見
我什麼也沒看見


(後記：讀陳子昂「登幽州台」後遂做了一個夢，醒來成詩一首，將來或可形成詩劇亦非不可能，是為記。)

2.寒夜讀詩

︱近幾年許多前輩詩人，如羊令野，李春生、梅新……紛紛辭世，每看到他們的遺作，均如雷擊，內心澎湃，今夜偶讀詩僧蘇曼殊的「春雨樓頭」，彷彿一縷淒涼的簫聲，從遙遠穿越而來。

春雨樓頭尺八簫
那年的春雨
從浙江的義烏
一直下到台灣
五十年的老淚
也一直沿著尺八
滴落在寶島的大街小巷
從握著槍桿
到拿著筆桿
你的簫聲
何嘗中斷它的
淒涼


何時歸看浙江潮
浙江的潮信
問君何時歸省
而你也年年答應
一定歸去
一定歸去一定歸去
如杜鵑的哀啼
一定歸去 一定歸去
一定
歸
去

3.奔馬
昂起頭
向前狂奔
四足如閃電
揚起塵埃
輕掃馬尾
把唐詩宋詞
踏在腳下
把秦皇漢武
踢到邊關

在胸中寫下無限程式
讓滾滾黃沙
留下謎樣足跡
在高山峻嶺之間
畫出如雲風姿

狂奔 狂奔 狂奔
啊！我就是這麼一匹
無法無天的
野馬

4.如果十五行
如果信了宗教
成不了耶穌基督
成不了佛陀釋迦牟尼
成不了真主阿拉
成不了觀音普賢藥師如來

如果寫詩成不了杜甫艾略特
寫散文成不了愛默森還有很多響亮
的名字
寫小說成不了羅曼羅蘭海明威
譜曲成不了貝多芬約翰史特勞斯
畫畫成不了梵谷畢卡索莫內

如果天上只有太陽沒有月亮
如果天上只有北斗七星
如果高樓大廈沒有細沙小石子
如果以外還有如果
那麼如果以後呢

5.觀「刺牛」有感

讓我解開你的繩
好嗎
讓我在你的角上
綁兩支劍
好嗎
讓我在你的尾巴
放一把火
好嗎

沒有綁住的繩
你知我有多神勇
有了兩把劍
你知我有多威風
加上胸中那把怒火
你知我多拼命

誰會被刺得鮮血
直冒
誰會倒地不起
那還不一定

觀眾 不要叫好
不要鼓掌
好嗎
記者 不要特寫
不要全程報導
好嗎

6.花的變奏曲
妻生氣問我
你怎麼在花瓶裡
插上
雞毛撢子

我吶吶的說
那是
那是我在市場
精心挑選的百合

精心挑選的百合
插在花瓶裡
卻在靜寂的夜裡
招進滿室的月光

滿室的月光
在室內繞了兩圈
不耐的問候牆頭的杏花
牆頭的杏花低頭
指著滿地的玫瑰

滿地的玫瑰
生氣的隨著月光
越牆而去
只留下
妻抱著空空的花瓶

7.雜感兩章

河想
如果岸上的一清風不知道
岸邊枯萎的蘆葦一定知道
如果岸旁的泥土不知道
那河裡烏黑的流水一定知道
如果連河水都不知道
那河裡的魚一定知道
早幾年他們都翻了白肚
從此不再
悠遊水中

海岸斷想
防風林的外邊
還有防風林的
外邊還有
防風林
我吟著林享泰的名句
如今
防風林哪裡去了

代之而起的是
轟隆的機械聲
以及水泥塊
以及長長的水泥海堤
以及填海造陸
以及林立的工廠

我夢中的海浪呢
它幾時再
拍打我記憶的沙灘

8.洗窗工人手記
O我和小張的臉都不見了
神呀！請牢固我的吊籃
請結實我的安全帶
我就要上昇 上昇
一層一層的清洗
清洗大樓的玻璃帷幕
清洗我的靈魂

A玻璃和吊籃都無法言語
吊籃上昇到五樓
五樓的狀況還好，只有
風微微吹著，只有
習慣性的動作
而室內，一群人低頭不語
我看見有人在畫圖表
有人在寫報告
一個董事長模樣的人在訓話
憤怒的聲音震動我正在清洗的
玻璃

B此時我們沒有夢　大樓沒有高度
吊籃上昇到九樓，那是
一個證券公司，那是
一群人在看一牆數字
而數字的臉色慘綠
一個人怒氣沖沖奔向玻璃牆邊
奔向我，對我說話，我猛搖頭
怕他把我也撞了下去
神呀！請牢固我的吊籃和安全帶

C斜斜的陽光和帷幕的對角線一起射向未知
吊籃上昇到十七樓，風力增強
我的同事小張告訴我他有些暈眩
我安慰他不要怕，不要往下看
想著晚上回家，有一些錢可以給
父母老婆和小孩，也可以給
保力達和威士比公司
此時玻璃牆內正乒乒乓乓
搬家工人正在搬東西
公佈板上大大寫著
公司解散

D我若是有未來也會和頭上的那朵雲同樣顏色
吊籃上昇到二十五樓，晃動的厲害
我們暫停手上的工作，開始祈禱
神呀！請牢固我的懼怕和不安
我家還有老母小孩
此時，吊籃突然傾斜
我趕緊抓住鋼索，而小張
竟直衝而下，彷彿
俯衝的老鷹，直達地面
掀起一團黑霧
並散落一地的羽毛

E不知道為什麼幸福正在帷幕的左上角冷笑
我已忘記祈禱，彷彿
有警笛聲，彷彿
有救護車的聲音，彷彿
人們的吵雜聲，有人
祈求天主，有人
祈求佛陀，我
祈求誰？

F若是這樣一直不變的延伸下去　你不必告訴我答案
神呀！我在那裡，躺在
病床上，電視說
小張領了死亡保險金和安家費
我被鋼索要去了三根手指頭
還好，妻幫我換了新的安全帶
明日，我不知要去洗窗
或是賣彩券

G其實有些答案早就知道　我們故意裝作不知
神呀！讓我就這樣祈禱下去吧


9.海天一色
---記南亞大地震大海嘯災難之一


他們在馬爾地夫
拍藍色珊瑚礁
他們在PP島
拍００七影集
人們在普吉島
玩衝浪曬太陽
突然這些
都不見了
有的島位移
三十多公尺
有的村莊有的族人
有的國家
不見了亡了
到處斷垣殘壁
到處屍橫遍野
一群群烏鴉在覓食
劫後餘生的小貓在覓食
失去父母的小孩嚇呆不哭
一列度假火車
載著人們
全部進了
死亡之城
天空一片血紅















地球已經
忍了很久
地球已經
忍了很久
地球已經
忍了很久
突然地球
咳了聲嗽
地球狠狠的
抽了一下筋
海浪狠狠的
向人群向島嶼
向度假村衝來
神力無邊的巨浪
把一切
都翻了過來
人被沖入深海
有人高掛枝頭
有人四處奔逃
好像世界末日
好像人間煉獄
世界正上演恐怖片
地面一片血紅


10.一群烏鴉
---記南亞強震大海嘯災難之二

一群烏鴉 飛了起來
原來是九級強震
一群烏鴉 飛了起來
原來是大海嘯捲起巨浪
飛不起來的房子 倒了
飛不起來的樹木 倒了
飛不起來的人們 死了
死了的屍體 碎了
一群烏鴉飛下來尋找屍塊
一群烏鴉飛下來尋找碎肉
一群烏鴉飛下來清理海灘
一個村莊滅了 住進一群烏鴉
一個島國滅了 住進一群烏鴉
一群烏鴉滿天飛舞
一群烏鴉到處覓食
飛滿天的烏鴉
到處爭食的烏鴉
天地一片漆黑


11.詩友戲謔圖

砍頭詩
管管寫了九行詩
從盤古開天
堯舜禹湯
一直砍到
清末民初
再砍到台灣
只剩下一行

我也寫了九行詩
從台灣加到
世界各地
成了千行詩

管公一看
哈！哈！你欠砍頭

搖頭詩
我寫了一首詩
張默看了
搖頭
辛鬱看了
也搖頭
碧果看了
還是搖頭

我遂搖頭擺腦
吟了起來
哈！哈！
我寫了一首
搖頭詩


12.詩人寫意圖｜致某詩人
一、一群青年如是說
我們是一群詩國青年
迷途
在一條河流前
你輕輕畫了一筆
我們便從這一條線
走了過去
一群青人如是說
那是
多年多年多年以前
一段寫在風雪旅程的
日子

二、多年後
多年後
彷彿看見
你在長城上
與眾多詩人
仰天高歌
卻祗有你那聲
震耳欲聾的
虎嘯
撼動城牆
翻過陰山
奔過秦嶺
如海浪奔騰
而
去

三、至於
至於你的詩味如何
可是辣椒之辣
酸梅之酸
或是
甜瓜之甜
苦瓜之苦

當然不是一杯
人工甘味
可樂或者花茶
而是
一杯走過極地
越過沙漠
可以一飲而盡的
清水

祗有飲者知道
自己
如何醺醺然

四、或許
或許
你的詩
應如牆上之斑剝
如石上的青苔
有朝一日
一定有識者
為之載欣載奔
將它
小心拓印

五、機緣
那應該要有
一些機緣
雖然
你詩中
風起雲湧
輕輕揮灑
卻是一幅
石濤的山水寫意
努力雕鑿
竟是朱銘的太極石雕
各據山頭的牛鬼蛇神
有朝也會
被你的閃電雷鳴
一一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