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貳﹕島外詩旅

八、新疆記行


1.塔克拉馬干
如果我是大漠英雄
我也要率眾南征
如果我住在千里荒漠之中
風吹沙起不見天日
我也嚮往長江黃河
嚮往江南鶯飛草長
鳥語花香而不是
認命　認命　認命
塔里木和塔克拉馬干
多麼對立的名詞
我親眼看見
一望無際的沙石
如果在寶島台灣
它是如同黃金值錢
坎兒井　聰明人的發明
無奈杯水車薪
哈喇傑什與玉龍傑什
兩位黑白郎君
卻無法充份滋潤
乾渴大地
八月底我曾寫詩讚美
烏魯木齊令人樂不思蜀
十二月中就已攝氏零下二十七度
我想起了賓拉登
想起了阿富汗
想起了老天
想起了乾死在茂林中
一支支奮力掙扎
而無力掙脫的
枯枝

註：塔克拉馬干原名塔里木盆地，維吾兒語是砂丘，有進得去出不來之意。而塔里木卻是膏腴之地的意思，何等諷刺。黑白郎君指黑白二川，維語稱黑川為哈喇傑什，白川為玉龍傑什。當地苦旱，僅靠雪水，然雪水流過地面，蒸發極快，聰明人乃發明流過地底的河道溝渠，名坎兒井，參觀坎兒井彷彿看到一群在地瘠人貧之地，奮力求生的人們。


2.伊犂河
伊犂河畔的子民是熱情的
伊犂河水讓詩人
千杯不醉
大塊吃肉之餘
頻頻勸酒
某女詩人只好
以懷孕為由擋酒
在夕陽餘暉的河畔酒樓
誰也不知道誰有沒有醉
誰也不知道誰的詩最好
一位離鄉四十年的音樂家
一聽到高山青
就茫了　茫茫到深更
而我沒醉
我的詩人朋友也都沒醉
只紛紛嚷著
要辦　要辦　要…辦
出境證


3.魔鬼城
應該叫藝術璇宮
應該叫特級古蹟
千不該萬不該　不該叫魔鬼城
是神的恩典
是大師巨匠
花了多少心血
經過幾千萬年
才有如此貌似猙獰
張牙舞爪的傑作
沿著奇形怪狀的沙丘矗立
讓遊客驚豔
讓遊客吟詠
應該有某某大帝西征御題
應該有文人雅士繪畫譜歌
可惜，只有
張清香
一信和我
在沙堆上寫了三個字
三遊城
一陣風吹過
什麼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陣訕笑聲

註：與詩友同遊新疆，詩人張清香、一信和我仿古人白居易、白行簡、元稹的「三遊洞」之意，在沙上寫了「三遊城」，可惜，一陣風吹來，沙上不留痕，三人遂大笑。


4.天池
｜天山腳下有一隻海鷗屍體
誰也不知牠如何飛越萬里
陳屍於此｜
多麼浪漫　周穆王和西王母
在這海拔最高的湖泊
釀造鑽石晶亮的故事
閃著稀世珍寶的光芒
映照終年白頭的山頂
快速前進的遊艇
竟然濺起我
滿腹的浪花
此時
回族的姑娘
盛裝
牽馬
約我奔入
叢叢密林


5.烏魯木齊
烏魯木齊，不應該有
那麼多人口，怪怪，二百六十萬
不應該有幾十層樓的酒店
不應該有台北的饒河夜市
不應該有美麗的燈火
不應該讓燒烤的煙
以及迷人的酒，讓我醉了
忘了歸鄉
不應該讓年輕的女孩
用肚臍看我
烏魯木齊，不應該像台北、北京
整條街像航行多國船隻的海
不應該有林蔭大道
不應該顛覆
我的歷史觀
以及地理常識
烏齊木齊，不應該不像邊城
不應該沒有一片荒漠
不應該讓人忘了鄉愁
烏魯木齊不該讓人們高唱卡啦OK
不應該讓人們迷戀在舞池
烏魯木齊最最不該的是
讓我們一行人
忘了已西出陽關
多少里了


6.喀納斯湖
再一次剝去
妳的薄紗，而雨
就下了起來
雨就不停不停不停
如此驚悸的心情接近
如此像一縷長笛的尾音
飄散，而篝火正熱烈
人們的舞姿，正曼妙
你我似沉入一種夢幻之中
此時豎琴正緩緩奏起
正緩緩把人們催眠
一片火光中，人們
沉醉於一種原始之舞
一種迎神之舞
火紅，在人們臉上
蛇動，在人們腰間
啊！湖水在雨中
晃動我十七歲戀人的身影
我輕輕的剝去，彷彿剝去
她層層的外衣，雙峰
坦露，背部如鏡
一種朦朧，以及霧樣的
身影
彷彿騎著一匹馬
沿著湖岸而去，沿著
山巒而去，沿著篝火的微光
而去，沿著夢
而去


7.克拉馬伊
克拉馬伊，今天的雲
絕不是，昨天的雲
克拉馬伊，黑色的金子
讓整個城市美麗了起來
克拉馬伊，小狗有小狗的路
花有花的位子
克拉馬伊，不讓昨天的雲
污染今天的雲
克拉馬伊的石油賓館
讓我們喝法國紅酒
啖日本的沙西米
克拉馬伊，讓愛荷華的松鼠
也來探頭探腦
克拉馬伊，放牧了千里的草原
克拉馬伊的雲
絕對不是昨天的雲


8.賽里木湖
賽里木湖是可以做夢的
小木屋可以做夢
碧藍湖水可以做夢
一朵朵向上飄升的煙圈可以做夢
划向月色的小船可以做夢
騎著馬兒到處溜達可以做夢
山頂上的積雪可以做夢
探出頭來的新芽可以做夢
唯一沒有做夢的
是我那群寫詩的朋友
他們都醉倒在湖畔
維吾兒、哈薩克，以及
回族的姑娘
正在輕拂他們的臉

後記：二○○一年八月二十日到九月二日，與文友做了一趟新疆之旅，到了新疆始知世界之大，成詩數首，是為記。

九、長江逆航手記
1.郵輪捲起滾滾浪花
乾隆號郵輪
大吼一聲
翻閱一本厚厚的史冊
張飛站在江邊
怒目而視
葛洲壩完成之後
水位將漸升
一二五米一三五米然後
張飛和他的廟宇
均將沉入江底
文物保護人士
只好商議請張飛搬家
白鶴樑將不再出現
歷史只有潛水夫可以
閱讀
兩岸的猿聲不再亂蹄
郵輪捲起的滾滾浪花
把宜昌的燈火
拋的
很遠很遠

2.與杜甫擦身而過
我們的遠航似乎離鄉
越來越遠
而杜甫歸心似箭的船隻
正迅速與我們擦身而過
我正想問他某些詩句
比如便下襄陽向洛陽
他已消失在兩岸之間
薄霧茫茫之中
三峽似乎沒有詩詞來的
壯麗
只有思古幽情
隨著船笛
拋向一再九轉十八拐
江流

3.是雨不是淚
長江截流之後
中華鱘恐怕無法回歸了
那千里的長泳
似乎已被研究所的人工孵育
所取代 似乎不能再目睹
兩岸三峽的風光 似乎
不是宿命的宿命已被
人類的重機械大建設
改變 似乎只有默默承受
似乎連抗議聲都無人
理會 似乎有人除了
寫祭鱷魚文外 還要
多寫一篇
祭鱘魚文
鱘魚不知道明天會如何
而人類自己
又知道明天會如何
山間突然飄起一陣雨
最好不是淚



4.大足石刻園內戲筆
大方便佛曰：不必報恩，不必變相
只要月明之夜，便知
單飛的孤鳥，如何盤旋
如何以悽厲的叫聲
此起彼落於龍水湖畔
千手觀音，突然以一隻手
指向壁上那群
以各種姿勢橫臥
奔跑的牛
我想那一定是一位真正的詩人
以一生在壁上寫詩
他的詩比李白的還要白
比白居易的還要老嫗能解
你沒看到一隊老夫婦
正仰首默唸牆上詩句
更別提我們這一群
自稱詩人的詩人
正在大大的滿足於
普賢莊嚴法相
以及釋迦涅槃聖跡園中
諸佛的吟哦

後記：二００一年九月底，與林錫嘉同遊張家界、長江三峽、逆江而上，至重慶，乃順道往訪有「北敦煌，南大足」的大足石刻，該石刻始建於唐朝，諸佛皆栩栩如生，附近有西山森林公園，龍水湖與之相連，令人詩意滿胸，乃戲筆為詩乙首，是為記。

5.歲末．峨嵋遇雪
一
五十幾年，第一次遇雪
竟在峨嵋山上
金頂或有神跡
只是鐘聲
遲遲不響
我讓淚珠與雪花
同時凝固在
廟的飛簷上


二
一路尋找的
或許就是拾階而上吧
然而，我們竟都搭上纜車
快是快了些
而飛逝的風景
竟如我昨夜翻過的詩篇
一點也沒有印象

三
乘興而來
期望拜訪頂上仙人
只是，只是雪花罩住整個山頭
茫茫一片
千山之外
或許才有我真正想造訪的
金頂，不然
怎麼連一個老和尚也
未遇

四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
自我身後響起
原來，我的佛
竟在後面列隊的人群中
與眾人亦步亦趨
我回首尋找
眾生默默，依然
雪落紛紛，依然

6.飛來句偶拾
一
孩提時的泥塑
竟在此落了腳
並且結晶成岩 凝固成石
甚至生長成樹
個個不甘寂寞
競相伸向天空
以奇異的姿勢
向日月
爭取光華

二
雕塑著 雕塑著 雕塑著
雕塑千年才立了一座碑
雕塑萬年才建立一座塔
雕塑千萬年才立了一座山峰
敢問老天
為何獨獨給他奇異的頭腦
想出如此瑰麗的詩句

三
那座雕像多麼突兀
阻止了我的視線
以及沈思
以及對奇山異水
突發的
奇想

四
佇立點將台前
山霧飄渺的奇峰間
眾將手持各式兵器
一副出征的架勢
彷彿現代詩人苦苦吟哦

五
雨細細下著
少女頭像忽隱忽現
我想寫一首祈禱詩
讓每個山峰上的
盆景，飛入
我的詩句

六
有人仰天長嘆
嘆當年忘了刻上階梯
以致讓人加上纜車
一朵痛心的雲
徘徊峰與峰之間
遲遲
不肯離去

七
終於，雨還是不停的下
終於，背起空空的行囊
終於，把山水拋在後面
終於，讓兩行淚凝結成冰
終於知道
世界奇景 以此
為界

後記：二OOO年去年歲末旅遊湖南張家界，面對奇峰異石，乃有詩句不斷飛來，故拾而記之，二００一年四月十一日於中和松廈

7.哭泣的銀杏
嶽麓書院
有一棵銀杏
站在窗前
哭泣了百年
我正抄錄門楣的對聯時
不小心被銀杏的淚
沾濕了我的筆記
至於
抄回來的句子
有的缺了半邊
有的少了半句
回程的車上
導遊還一直誇讚
這裡出了
不少博學鴻儒
可是我的腦中
仍然一再浮現
那棵
哭泣的銀杏

8.謁杜甫草堂
生前
你的詩
未必佔有一席之地
可是
幾百年來
你擁有如此大的庭園
千萬人來此朝拜
應該
應該可以滿足了
然而
站在你的面前
左看
右看
除了乾瘦的身材
就是你那
不展的
愁眉
許多現代詩人
看來只好把詩
寫在院子的泥地上
讓它
蒸發

9.虎跑泉
從千里外
到這裡只爲
掬取你一滴泉水
泡出陸羽的茶香
再不然
就拿來磨墨
寫出王羲之的書法
如果還不能有所作為
乾脆
我就咕嚕咕嚕
一口喝下
喝了
就可以寫出
一首又一首的
詩

10.記憶三峽
之一、瞿塘峽
啊！長江沿岸風景像一幅
畫
它懸在我渡輪的窗上
船緩緩前進
它
變換的速度如同
張大千的潑墨
山水一下子一張
又一張幽壑鳴泉
有時
雄偉險峻
有時
斷岩峭壁
江水切過中生代的石灰岩
七岳山背斜斜的一刀
刀刀俐落直下
斧斧劈出奇峰
青苔長在上面
長藤攀在上面
此時
一張巨大的刺繡幃幕
高高
掛起

之二、巫峽
忽然
飄起一陣細雨
打在我憑窗遠眺的臉上
淚珠和著雨水
緩緩流下
那是古代的詩人嗎
我聽不到猿啼
何以仍然淚濕衣裳
看著景色幽深秀麗
看著長江萬馬奔騰
是巫山彎曲的峽谷
嚇壞了詩人的愁渡
還是霧氣騰空的峰巒
秀麗壯闊得讓你
感激涕零
巫山十二峰
峰峰緊密山轉水轉
而我
在懷疑會撞上前面山壁時
又再轉出
一方天地

之三、西陵峽
輕輕
我拉開窗簾
正如同
我輕輕解開
妳的衣扣
突然
妳的前胸
以豐滿之姿
撞了上來
我呼吸急促氣息彷彿
奔流的江水
喘息甫定才知在
如此驚險的河灘
欲尋一方仙境
正有著九死一生之感
此時我的渡輪已
悄悄駛進那
從未一探的
夢中絕域
大千仍然揮著他的巨筆
在隱約的雲霧中
尋找他的
神秘石洞
後記：大壩建成，水滿之前，做一趟三峽之旅，許多文物、古蹟、絕壁、奇景，均將永遠埋藏在記憶中，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