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 星期1 大雨（2）

Felix踩在我的背上，用他的腳趾猛力蹂壓我的背肌和腹肌。儘管我已習慣「重口味」，但還是痛得哇哇大叫。他卻若無其實地繼續談他的死亡美學：

「日本的文學作品，從來就走淒美路線。連文學評論都是這樣。您讀過厨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嗎？」

我搖搖頭，轉過身來，深情地看著Felix，一語不發。他則繼續談他的日本文學評論：

「從書名就可以知道他對美的看法。他說：『生命力受到壓抑而産生的苦悶與懊惱，便是文藝的根源。』」

「『苦悶與懊惱，便是文藝的根源。』這話倒是說到我心坎上去了，我贊同。」

其實，我正享受著Felix遊走在我腹下的輕撫，根本無心去探究厨川的美學，只覺得那話彷彿有些道理。我漫不心地這樣說著，然後又問：

「為什麼來做這種工作？」

「這種工作不好嗎？」

Felix似乎感覺到我的輕蔑語氣，因而用質問的語氣問著。接著卻又氣如遊絲地解釋起來：

「沒有啦，繳學費嘛。還有，氣氣BF嘛。」

「BF？」

「就是Boy Friend，男朋友唄。」他說了，又說：

「其實也不能說是Boy Friend，應該叫Oldman Friend吧！」

他說著說著，彷彿意識到自己怎麼會創造出這樣一個奇怪的名詞出來，因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儘管那笑聲很低很低，卻仍然傳入我那有點聾的耳朵。大概是怕被我看到不禮貌的笑臉吧？他把頭撇到一邊，雪白的背脊上，露出了那把過肩的長髮，還綁著馬尾呢！不到幾秒鐘，他又轉過頭來，加了一句：

「他和您的年紀差不多啦。」

「六十六囉？」我說。

「六十六，那不和《禁色》裡的檜俊輔一樣大？」

「什麼？你說誰？」

「我說三島由紀夫的同志小說《禁色》啦。檜俊輔是小說裡的主角啦。」

「日文系的喔，難怪，難怪！」我說了，又問：

「小說裡的主角叫做…？」

「有兩個，年紀大的叫檜俊輔，六十六歲。他原本是個異性戀者，最後卻愛上了另一個男主角，他叫悠一。悠一是個英俊，但卻生活靡爛的gay。最後檜俊輔為他自殺，好可憐！」

「為悠一自殺嗎？」

「沒錯。但是三島的小說沒這麼簡單啦。」

「你是說還有其他原因？」

「是呀。就是三島背後的死亡美學唄。」

「那悠一幾歲？」

「年紀跟我差不多吧？」

「那好，你就是悠一。我六十六歲，我就是檜什麼的？…對了，檜俊輔。」

「少掰了！」Felix使力在我大腿捏了一把，然後又說：

「就算你是檜俊輔，我是悠一好了。那你會為我自殺嗎？人家自殺前，還把所有財產留給悠一呢，你會嗎？」

「說不定喔，看你跟不跟我好呀。」

「其實，我也自殺過兩次。」

Felix的聲音低沉，像幽魂一樣說著。我完全被震懾住了，一時之間竟然反應不過來。Felix見我沒有接腔，又說：

「當然不是切腹囉。」

「割腕嗎？」我終於謅出一句話來。

「沒那麼激烈啦。」Felix解釋著：

「我才不會割腕自殺咧！我最害怕看見血了，從小就害怕。我是吃安眠藥啦。」

「為什麼？不會是為你所謂的Oldman Friend吧？」

「沒錯！猜對了。第一次吃了五十顆安眠藥，第二次吃了六十顆。命大，都被救活了。」

「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嗎？」

「是呀，他劈腿，我天天跟他吵，但是還是離不開。賤唄！」

「噯！『愛人的不被愛，被愛的不愛人。愛而被愛的，終究又有分離的一天。』」我再度默唸著《約翰克里斯朵夫》裡的句子來。心想，在同志圈裡，都是年紀輕的抛棄年紀大的，沒想到這回卻倒過來。

是為了安慰他吧？或是對他真的動了真情？我竟這樣對Felix說：

「當我BF吧！我一定好好愛你。」

「當你BF？我是色情指按摩師吔，已經被上百個男人玩過了吔！」

「那有什麼關係？從良呀！」

「從良？那麼難聽！」

「怎麼樣，明天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不行吔，我們老闆規定不能和客人外出。」

「你管他的！難道不許你交新的BF嗎？」我說了，又補了一句：

「你在這裡賺多少錢，我付你多少就是了。」

「還說當我BF！有人用錢買BF嗎？」

Felix的不高興，看來是裝出來的。因為他說完這話，就低下身來，在我耳朵哈氣，然後說：

「大後天吧，大後天我休假。」

昏暗的冷調燈光下，他那蒼白的臉頰，橫著兩條薄而微閉的嘴唇，看起來不但沒有一絲血色，反倒成了黑色。這讓我想起日本能劇裡，載著白色面具的主角。那回，和阿村到日本觀光，在京都的能樂堂，欣賞了一齣名叫《石橋》的能劇。戴著白色面具的年輕主角，唱著：「這石橋並不是出自人類之手，而是神賜的…不見底的溪谷，還有從天而降的小瀑布，發出撕裂人心的回聲，將世界分成兩邊。沒有神的幫助，誰能穿越？」

分手前，Felix又喃喃說了幾句話：

「青春是一顆水滴，它立刻就結晶，成了一顆不死的水晶。」

「你說什麼了？」

「《禁色》裡的句子啦。」

「喔，日文系的！」我開起玩笑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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