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13 10:40:43♪ Shu ♫

家中有阿誰?

讓我夢魂縈繞的,不就是故鄉的山水和家人的平安?
●全萍

每年年底都會更換新年度用的記事手帳,打開嶄新的手帳,喜歡一一圈畫出家中的節日,在老人孩子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以外,還有一個只屬於我的特殊日子——四月四日,十年前來到日本的日期。在每年的四月四日下面隨意畫一朵空心的櫻花,一年年下來就成了習慣。
「四月四日,晴。今天是踏上日本的第一天……,」那年二十三歲,沈甸甸的皮箱裏塞著崔健的《一無所有》和張愛玲的書,還有母親搜集的中國小點心做法心得和湘菜食譜。
就著皮箱倚牆而坐,手捧著從家鄉的精品屋選購的硬皮帶鎖日記本,一鼓作氣寫日記寫到天明,洋洋灑灑八千來字,全是從北京機場到成田空港,再一路投奔臥床的點點滴滴小故事。可是並沒有床,黃黑的榻榻米載著我年輕的夢。
很快就捨棄了日記本,一本小巧的手帳天天不離身。最初兩年也曾乖孩子似地在四月四日這天寫「來日記念日」之類。轉眼十載春秋,四月四日的餘白裏再也沒有一個字。年初勾畫的那朵空心櫻花,某一次等待電車的空暇,某一刻沒有預定的時間裏,順手就塗畫滿了。若用的是孩子們的彩畫筆,那朵空心的櫻花就模糊不清;若用的是事務原子筆,灰藍色的花樣就又硬又直,一筆筆十二分的耐煩。塗滿了一朵空心櫻,我在異國又一年。
日本的四月最難捱,在這個歲季,櫻花此起彼伏地開,前仆後繼地凋落,花雨淋漓中獨處一隅,人會變得又孤獨又憤怒。都說孤獨的人不會真正憤怒,因為憤怒需要對象和習慣。可是四月的我莫名地孤憤,想家想老母鄉愁得強烈。回國還是留在日本?扔千百次硬幣也決定不下。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只好一聲不吭。
初到異國他鄉,每個人都會有孤寂難捱的日子。隨著在日本生活歷程的增長,我愈來愈明白當初的孤獨只不過是鄉愁的月光下那叢搖曳的秋夜蘆葦,是父母親朋招引出來的,是異國的和服和語言隔離出來的,充滿了旁人的聲音。最初那段營生搏命的時日,其實勻不出心勁去細嚼慢嚥,孤獨這種只屬於自己的心靈潮汐。
少女時讀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雖然那時的我從未出過遠門,更不知從軍的流離失所、飢寒交迫,卻為了這首詩流淚。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纍纍。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從前少不更事,竟然會讀出二千多年前古人的那種荒漠的孤獨,因而淚灑紙頁。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在異國的沈夜裏守著不諳母語的小兒女入夢,一句句一字字讀透了這首詩的千古孤寒,卻已欲哭無淚。
古人從軍乃身不由己,得歸已八十,雖然家中沒有可貽的阿誰了,萬幸還有破門爛樑和野兔出沒的狗竇。門依稀記得,樑依稀記得,和老狗一道追野兔的山野依稀記得,僅此依稀熟諳的風景,足已告慰老邁的心。
多年前去國離鄉,更無人迫我,是自己又鑽又擠興匆匆氣昂昂登上留學列車。多年來生活在異鄉,求學求職求偶,結婚生兒育女,一天天忙得頭暈暈氣喘喘卻又其樂陶陶,惟有在每一本手帳上的空心櫻被塗滿以後,油然生起深深漠漠的孤獨。說不出理由,只明白己心惘然,怕返鄉歸里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一有餘暇就設法回國,能見想見可以靜坐在長椅上談心的故人一年比一年少,父母在醫院裏接電話的日子卻一年比一年多了。走在故鄉的街頭,再沒有呼喚我小名的人拉著我的手去家裏邊吃邊談,那個淚汪汪送我登機飛日本的男孩已是別人的老公。
滿街的紅綠招牌和日本並無區別,整體廚房噴泉式浴船防盜門,住進了新房的親朋好友個個都是知足常樂。絮絮叨叨想念從前用刀背把蒜頭拍得山響的話題,話到嘴邊才發現已成了回鄉的經典談話。兩毛錢一張澡票可以洗出整個冬季的快活,灑著花露水的床單包裹的少女夢似乎伸手可及卻再也走不進我的生活了。上街買衣服,嚮往已久的討價還價卻用不上熟諳的家鄉話,我的故鄉氾濫著日本的歌韓國的時裝依呀哦呵的港台國語。
家中有阿誰?每個四月在島國醞釀、積壓多年的我的孤憤,躺在家鄉的故榻上依舊抑藏不住。歸心似箭返回故園卻遍尋不著我夢魂縈繞的阿誰。
給久病的母親祝壽,母親說:「出去時一個人,現在回來四個人,父母高興……」平平淡淡一句話,聽得人個個眼裏有淚。里中父母尚在親朋健康湘水平和衡山靜好不就是我的阿誰嗎?那一刻終於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