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她是同學，但是談話不多，也不熟悉。

他有時喜歡靜靜地看著她，不是因為她漂亮或出眾，而是因為她坐在他前面，看著前面就像專心上課。他常幻想，有一天他可以正面地、面對面地看著她。

她坐在他前面，背上常有點奇怪的感覺。她總會借傳簿的機會，偷偷地看後面的男生，想知道他是不是有問題。她不時但著頭在寫東西，不為什麼，只是為了裝作專心上課，寫的卻是自己幻想的故事。

不知在哪一年的哪一天，他回校時，發覺前面的座位沒人了，他所「依靠」的背影不見了。

在之後的一個月，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改變他的大事。他的父親無故地染病，由起初的像發燒感冒，惡化肺炎，最後竟不治。這一連串的事，只是在短短幾日內發生。這不算對他打撃最大，因為很多時他都不在現場，他還在上學。反而，在那醫生說出那些平常人也背誦如流的對白時，他找到了一絲錯處，醫生說錯了他父親的名字。

他很記得。

他不記得醫生的模樣，不記得醫生說的死因，不記得那是什麼病，但他記得醫生說錯了名字，也記得就是這醫院的不當行為，令他沒有唯一的父親。

他立志要當醫生。

醫生，是要面對死亡的工作，更是親身的面對，可是，他不喜歡提起死亡。一提起，他父親的面容便會出現，是辛苦地呼吸著，身上佈滿不同喉管，加上心電圖器的長鳴作背景音樂。

他，還是當上了醫生，在一間醫院中實習。

他，遇上了她。

他是醫生，她卻是病人。

她不是普通的病人，是長期住院的病人。

他在醫院中碰過她，發覺那是似曾相識的背影。

她在醫院碰上了他，背上的奇怪感覺再度出現。

她還是天天在病房，及各部門間徘徊，接受各樣的檢查，有時也會跟兒童病人一起玩。畢竟，她還很年輕。有時，她會低著頭，寫著自己幻想的故事，再把故事說給小孩聽。一起住了院很久的人，都會認得她。醫院好像是她的另一個家。

他發現了她，是他以前的同學。經過向護士的查問，才知道她得了病而住院。

當然，沒病的人，有誰想住院？

他知道她不喜歡別人提起她的病，正如他不喜歡別人提起死亡。

他以舊同學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他終於可以面對面地看她，可惜是此情此景。

他不時來找她聊天，她總是會笑。他喜歡她的笑聲。只是不喜歡她的話裡，總不時帶著死亡。

他不知是他討厭這兩個字，還是他不想她就這樣不見了，就似在那一年那一天。

他很想鼓勵她，會送心意卡給她，會摺花給她，會帶有趣的書給她，因為他看過在她堅強背後的軟弱。

在一晚他當值，剛巧走過她的病房，聽到輕輕的啜泣聲，看到陣陣抽搐的背影。他有一股衝動，要抱著她，保護她，不讓她再哭。

有一天，他告訴她，他有得了病，是跟她一樣的病。

她很驚訝，雖然她不喜歡別人提起，但也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她試著安慰他，身份似換轉過來。

她有時怕那些副作用，不想吃藥，他就會陪著她一起吃，還說我也要吃。看到有人陪著，她也就不敢不吃。

她的心情轉好，多了一個人可以傾吐對病的不滿，也可以互相支持。他好像未出現她所認識的病徵，但相信並未嚴重，也慶幸如此。

她的病情開始好轉，面上的笑容多了，也比前笑的更真，不似以往只是裝起來的堅強。

他的出現開始減少了，面上也開始憔悴，他解釋是因為醫院的事務多了，他實習的年期也快滿了，要爭取機會。

有一天，他一星期也沒有出現，只留下了一封信給她。說是他的實習期滿了，調了去另一所醫院工作，告訴她，他的病只是為了支持她的藉口，希望她原諒他。

她對著信笑了，她本就是堅強的女孩，何用他的藉口。不過依然感謝他的用心，於是問護士他的去向。

護士知道他們是朋友，答應了幫她查。

過了幾天，護士才告訴她，他在的醫院。

他的確在另一所醫院，只不過不是在辦公室，而是病房中。

這時她已不用留院，情況好轉了，可以自由活動，只需要定期檢查，而且新藥很有效，病情也控制得了。所以她去了看他。

她到了那醫院，找到了那一間病房，卻沒有人，也沒有名牌。

她走回櫃台一問，才知道，他早已走了。

其實，他是騙了她，再騙了她。

她還帶著信來想揭穿他的謊話，現在只可以抱著信流淚。

信，變得很皺很皺，也佈滿了一點點的淚痕。他的字跡散開了，謊話也拆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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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討厭的東西，有時就是最接近的東西。越不喜歡，越會接近；常掛口邊心頭，就是會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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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有各自的忌諱，也有不同的性格，怎樣可以切中要害，怎樣可以最窩心，確是一項高難度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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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承諾，也是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