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4 21:53:12玉山薄雪草

在自然與人、人與人、城與鄉之間 102-11-23

溯流而上,由海而山

 

從福隆車站前沿著濱海公路前行,轉入往桃源谷、傍著蜿蜒的枋腳溪構築的吉林產業道路,便已將遼闊的東北角海景瞬間拋置腦後,沒入淺山的闊葉林帶。除卻較為突兀的新興民宿與餐廳之外,山間房舍僅是疏落地鑲嵌在景物中,形成散村聚落。

 

陡峭的小路順著越來越窄的溪谷,導引我們至舊稱內寮的吉林村,一座矗立在半山腰上已然廢校的小學─貢寮國小吉林分校。

沿著窄隘的水泥階梯拾級而上,老榕樹沿著縫隙伸展的根系已與階梯合為一體。左手邊緊鄰著升旗台,是一座傳統廟宇,廟宇後方是孩童們喜愛的溜滑梯;右手邊重新開張的福利社前,是一座古樸的涼亭。大榕樹、廟宇、涼亭,彷彿置身於一個傳統歷史聚落的中心位置。的確,閱讀了牆面上的建校歷史,這座創立於日據時代 (民國二十五年)的迷你小學,就是靠著地方人士與廟宇慷慨捐地而來,只是這所小學也在幾年之前走入了歷史。

 

教室外面的馬賽克磁磚與水泥剝落處,露出以安山岩緊密疊砌的古老牆面,我們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魚貫進入這座歷史小學的古老教室,聆聽關於貢寮水梯田的來龍去脈。

 

水梯田的故事

 

除了在福隆火車站接待我們的人禾工作人員博聞,另一位在吉林分校等待的人禾工作人員是韻如,另外三位則是水梯田計畫的耕作夥伴以及剛退伍即將加入水梯田計畫的當地農家子弟。

 

韻如以很快的速度為我們做了四十分鐘的簡報。事實上,她內容豐富、脈絡清晰的簡報,充滿對自然、對人、對地方的深度關懷,隱含著許多值得聽眾再三咀嚼、思考的地方。然而講述速度也真的很快,即使一邊聽著一邊飛快地記筆記,仍不免遺漏許多片段,也來不及將前面想到的問題逐一提出。

 

貢寮水梯田位於新北市貢寮區海拔高度150~500公尺的山區,散落在內寮溪、遠望坑溪、石壁坑溪的山谷間,是個多雨、水源無虞的地區。先民用了幾代的時間,以手工慢慢地在山坡上開闢出梯田。

 

從當地農民口中得知,曾在水梯田附近出沒的動物種類十分豐富,包括多種兩棲爬蟲類、蜻蜓、水生昆蟲。而從小溪出海口洄游的毛蟹竟也出現在貢寮的水梯田中;在直線距離五公里內爬升500公尺,對毛蟹的體型來說已極為陡峭,毛蟹怎會來到山間的梯田呢?貢寮區幾條獨流入海的小溪是典型的東北角小型溪流生態,承載了迴游性魚蝦蟹貝一生的壯遊;水梯田同時是許多淺水域原生水生植物僅存的庇護所之一。位於河流下游的田寮洋是洪氾平原,因濕地環境與水田,紀錄過超過300種的鳥類,是賞鳥的熱點

 

山區湖泊與湖泊邊緣的小溪溝,往往是水域動植物保育的熱點;沿山開闢的水梯田就相當於山間的小湖泊,具有保育稀有水域生物的功能。由於水梯田系統串連了溪流、水圳與水田,相當於一條水域生態廊道,貢寮水梯田擁有多種稀有蜻蜓再次發現;包括近五年僅在貢寮附近發現穩定族群的黃腹細聰,顯示水梯田存在的生態功能。

 

水梯田系統是串連山與海之間的水域生態廊道,使山與海如臍帶相連。詩人鄭愁予曾寫道「眾溪是海洋的手指,索水源於大山」貢寮的山雖然稱不上是大山,卻是附近眾溪的源頭。而連結山與海的溪流,也承擔著陸域與海域營養及能量交換的重責大任。

 

對於保育工作者,水梯田濕地系統承載著生物多樣性;對於農民,水田會含著水、慢慢地釋放,所以溪水穩定,不會有暴漲、枯竭的現象。一路流到下游,提供所有的民生用水。在出海口附近,尚提供基隆港的用水。

 

因此水梯田保護區的形式是農業、漁業資源,以及物種棲地的保護。

2010年的生物多樣性公約締約會議提出里山倡議。簡要地說,其精神就是討生活取之有道,不破壞生態平衡。

在實做方面,水梯田維持當地農民自家育種的傳統;水田採自然邊界、淺耕;田埂綠籬不除草,讓獵食性昆蟲自然地抑制害蟲;馴養野蜂、生產無農藥蜜源;不施農藥、多種植物共存;田邊的砌石駁坎縫隙是兩生類、蛇居住的地方。不使用大型農機具,以免傷害微棲地或造成水田崩坍。不實行鴨間稻,以免損害水田的生物多樣性。

 

貢寮水梯田的公益環境價值水資源涵養、洪峰調節、氣候調節、生物多樣性、自然資源供給、社區結構穩定、健康糧食、景觀美學由誰支付?生態系統服務給付(PES),呼應了里山倡議「兼顧生物多樣性維護與資源永續利用之間平衡」的精神。(註一)

願景是「實現人類社會與自然和諧共處」,以「確保多樣性的生態系統服務和價值、整合傳統知識和現代科技、謀求新型態的協同經營體系」為方法,資源使用控制在環境承載量與回復力之內、認可在地傳統文化與智慧、循環使用自然資源、貢獻在地社會與經濟

從有機(health)到照顧整個土地的生產力(health+)。以會員制加入插秧、割稻、打穀等農作。並覺得導入產業(觀光)不應該走得太快,應先與農戶取得共識,尊重傳統智慧。

希望維繫一個互助、互惠的可能,在環境與人、人與人、城鄉之間。

 

看見,水梯田

 

在韻如概念清晰的解說之後,由守龍大哥帶我們走入位於學校後方的水梯田。水梯田一年僅有一穫,這時適逢冬季休耕,田間並無農作物。然而,依著山勢層疊開闢的水梯田,以彎彎曲曲的綠色田埂拉出自然邊界護住的田水,映照著十一月[小雪]的天光與晴空,卻讓我們忍不住驚嘆了。

從水梯田邊順著山坡往前方望去,深邃溪谷是從濱海公路進入山區一路相隨的枋腳溪。早年水梯田的灌溉用水都是從溪谷上游蓋水圳引水,水圳對於水生生物亦具有生態廊道的功能。部分水圳為土圳,需要定期維護。然而因為鄰近農地近年多已陸續棄耕,考量效益,現在改採接水管引水。

 

守龍大哥說:冬季休耕時,水面以上的空氣是冷的,田土卻是熱的;土壤中正在進行著物質的分解、能量轉換。想必是醞釀著春季插秧後稻子生長所需的營養。

 

水梯田因地形的先天限制,所有農事都仰賴人力、手工,卻也減少了對土地的傷害,並且保留許多古老農業的原型。守龍大哥一邊解說一邊示範了幾項傳統農具的使用,其間隱含著豐富的在地傳統知識與智慧。水梯田改為不施藥的有機農法之後,水稻成長到某一高度,最怕一種負泥蟲的啃食;為了解決這問題,他找回了祖先製作的一種專門對付負泥蟲的農具。因為貢寮水梯田都採自家培育秧苗,守龍大哥示範了一種便於鏟起秧苗的鐵鏟,以及一面插秧一面沿著水面推動的木製「秧船」(在新竹南埔的田有一樣的工具,客家人稱為:秧盆)。另一種則是將田土打平的耙狀工具,但前端沒有釘齒,是一塊平木板。(在南埔也有類似的農具)

 

蹲在田邊,水底下的泥土滿布著田螺爬行留下的奇異圖紋;田邊的野草裡藏著幾隻毛蟲,靜靜啃食著葉子;挵蝶、小灰蝶、野蜂不時來造訪。午間人群散盡時,鳥鳴聲在山間清澈迴響,拉都希氏赤蛙躲在隱密處低低地發聲。

 

午餐前,守龍大哥準備了地瓜,讓同學們捲起袖子製作地瓜餅。有趣的是他拿出用一排四根筆筒樹葉柄做成像竹筏的道具,原來是利用筆筒樹葉柄上的細刺將地瓜剉成地瓜泥的工具,完全取材於自然。同學們就忙著輪番將橙白兩色地瓜清洗、削皮、剉成泥、和成團、煎成餅。忙到中午,接著享用由守龍大哥的媽媽烹調、食物里程最短的在地午餐。而菜餚中的芥菜、韭菜、瓠瓜乾、筍乾、冬瓜、香噴噴的一大鍋飯都是出自守龍大哥的田裡。

 

坐在小涼亭下,讓正午的太陽曬不到臉,端著碗筷,望向教室走廊下一邊吃飯一邊熱絡談笑的同學們。教室後方搖曳的竹林傳來一陣陣高亢、嘹亮,呼喊似的鳥鳴聲。是大彎嘴吧?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

 

午後,順著早上通往學校後方的小路走到因為人數太多而未能盡覽的水梯田邊。沿著盡頭一排長長的水泥階梯拾階而下,是一幢規模不小、頗有歷史的石頭古厝。嚴格來講,是屋牆的下面三分之一石砌,上面三分之二堆疊土埆,屋頂是以柏油塗覆的防水油毛氈,想來也是為了適應東北角多雨的天候。屋前養了四條狗,看似許久無人居住。後來問守龍大哥,原來古厝正是他的老家,目前僅放置工具,但未來打算將老屋整修起來。

 

午後,因天氣太好田寮洋的車輛與遊客爆滿,我們改前往桃源谷。

往桃源谷的路上聚落較多,矗立著許多傳統的石頭屋,有些甚至已超過兩百年多年之久。

前往桃源谷路途多為私人土地,沿著山坡望去,盡是壯觀的梯田遺跡。守龍指認著屬於蕭家的田地,一比劃就是從眼前到山谷的那一邊;而另一邊的山頭處,則是鄰居的土地。想像著不過數十年,經濟型態改變、農業沒落,逐漸改變了生活與生產模式,也間接變遷著桃源谷的地景。昔日的水梯田如今多已無耕作,或長滿了芒草,或僅種植地瓜,或用於放牧水牛,少數幾塊土地近期才開始放水復耕。

守龍說起七歲時就開始跟著大人下田,當時多以換工方式農作,因此無論是插秧或是割稻,都要連續忙上一個月,想到下田就感到害怕。

 

路旁矗立著兩根一斧一鑿敲成的石柱,是昔日為水牛儲藏冬日乾糧的草棚心,又為因應東北角的多雨潮濕,而以堅固的石材製作。昔日,撿拾牛糞乾燥後除了可以當作燃料,也可以舖在底下曬穀子。

 

車道一直上達稜線的鞍部附近,東北邊可見核四龍門發電廠的煙囪,東南邊越過山嶺就是宜蘭大溪鎮。

站在桃源谷的稜線上,對於身處的地理位置,將有所領會。無論往東北方或東南方向看去,視線都將與大洋迎面接壤,而自己正身處於從三貂角延伸過來的雪山山脈尾稜。對於貢寮山區的山、溪、與海的緊密關係,也將瞬間了然。

 

附近居民放牧的牛隻往往遠及草嶺古道上的山頭,為了防止牛隻越界,稜線上綿延著先民疊砌石頭阻擋牛隻的矮石牆。

 

水即生命

 

離開桃源谷後,驅車前往遠望坑溪的下游觀察水中生物。

使用的工具是一種正方形的窺箱,可以阻隔光線與水波紋的干擾。同學們脫下鞋襪,涉水而行。水中緩緩行進,甚至定住不動,就會有許多小魚在腳附近游動,如果等待的耐心足夠,還可以觀察到魚群。其中至少包括兩種以上的蝦虎。而在石塊附近仔細地觀察,會看見日本絨螯蟹忙碌地吃著東西。我們進行溪流觀察的遠望坑溪河段距離民宅並不遠,然而赤腳在溪裡跋涉,很快就會被其間生命的豐富程度吸引與打動。

 

上岸之後,先由人禾工作人員紋翠介紹友善環境的社區產業狸和禾小穀倉,品嚐了她以田間共生的白花紫蘇、和禾米、喜願小麥麵粉為素材製作的手工天然餅乾-和禾餅。對於貢寮水梯田計畫,從大方向到細微處、從守護環境生態到體貼人的需求,處處朝向維繫人與自然和諧關係的里山精神具體實踐,印象更為深刻。

最後韻如也說到,期望未來能夠進一步轉化阻力為合作力。

 

寫在參訪之後

 

走訪貢寮水梯田,讓我回想起小學至中學時代父母親常帶我們逡巡在台北縣市的淺山地區,那時到處可見人與自然共生的水梯田。而最常造訪的陽明山區,更是常見壯觀的梯田地景,就連小學國語課本也曾提到陽明山的梯田。

 

前年我們一家走訪猴硐山區的步道時,當地耆老曾經指著一片山坡說,那裏曾經有過一大片的梯田,一直到延伸到接近稜線的高度。

 

過去人與自然的關係遠比現在緊密,也因為人依附環境而生、能夠取得的資源有限,生活中有極大的比例必須取材自然。農耕的方式原為自然、有機的耕種;食用的都是來自土地的真食物,而非經工廠生產的加工食品;因為大多數家庭的消費能力有限,食材自然是當地、當季、食物里程最短,而且也不至於過食與浪費。

 

然而隨著全球化與工業化,越來越多生活中的元素被來自工廠加工製造的、過度包裝的、商業化的物品所取代;甚至為了大量製造、降低成本,市場上面流通著許多濫竽充數的假食物,讓許多人已經忘記食物的真滋味為何,也忘記生活的真滋味為何;而生產、製造與運送的過程,甚至拋棄的過程,產生大量的廢棄物、有毒物質,正持續地侵蝕著我們仰賴的環境,也或深或淺、日悛月削地侵蝕著每一個人的健康。新生的一代就在這樣的充滿人造的、虛假的、充滿危機的環境之中成長。

 

在這樣的情勢下,受到最大衝擊的往往是經濟弱勢、對於居住環境、生活與消費較無能力選擇的族群。

 

近年逐漸形成一種風潮甚至被視為飲食與農業革命的有機、自然農法,其實並不全然是新東西,而是在找回過去傳統、自然、與土地相親的生活方式與可持續利用的智慧。

若充分了解里山倡議,也會發現它對台灣而言並不是新東西,而是將時間往回推數十年,過去我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上,與自然緊密鑲嵌的生活方式。

 

貢寮水梯田計畫可說是貫徹著里山倡議的精神。

計畫一開始的目標設定,是水梯田生態系統功能復育與友善環境文化的社區產業二者並行。希望透過傳統農耕方式的回復,重修與環境友好的關係;再透過社區產業的設計,支持仰賴人力與手工的傳統、精緻的農業方式。

 

重視傳統文化與智慧、恢復友善環境的耕種方式,或可視為一種對於生活與生產方式的覺醒;然而在現今的社會要如何長久支持傳統的農耕方式與生態保育,有必要仰賴宣揚公益環境價值的社區產業,逐漸形成穩定的小市場。

 

事實上,我相信貢寮水梯田計畫推動過程的每一個環節,都在教育。

包括與農友、居民的溝通,合作夥伴關係的建立、對割友會的助割者以及消費者的環境傳播,以及參訪者如我們。使人們願意相信「人與生態環境共生、共好的關係」,相信「公益環境服務的價值」,並確實改變了行為,都是一種教育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