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一過 平地的氣溫明顯地居高不下 此時上達觀霧 更如一種離世的隱遁
我趁著午間雲霧聚攏 但雨水尚未落下之前 獨自步入棲地

山下的盛夏 顯然還沒有蔓延到中海拔 對許多植物來說 仍屬繁忙與熱鬧的春季 雖然午間正逢林間飛羽的午寐 而呈現某種相對的安靜
初開的海螺菊朵朵雪白 熱熱鬧鬧綴起黃綠色的小花的天胡荽 將黃白二色花朵集成圓球的伏苓菜 花朵開盡的水麻 悄悄地醞釀著饗宴山鳥的夏季鮮甜
早已準備好一層層澎澎裙等著隨陽光旋舞的風輪菜 簪著桃紅色花朵的紅毛杜鵑 一株在水麻底下成長 努力墊起腳尖 抽長身子開出一朵花的小白頭翁...
我看見了! 對棲地植物的興奮與忙碌 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理解 短暫的凝視之後 我在霧雨自葉尖凝結 轉為大顆滴落時 決定暫時退出返回

回到管理站 屋外大雨傾盆 倏乎掩至
跟陳導學畫的幾位解說員 已經紛紛拿出練習作品 請老師指導
我一面擔心著外頭的大雨 將使我獨自走訪蜜月小徑 修改學習單的計畫泡湯
一面豎起耳朵聆聽陳導對於幾位解說員的水彩作品的解析-- 調色 光源 顏色的漸層變化 背景 留白 筆觸... 這些都是構成一幅畫 不可或缺的要素和環節

同學問道: 現場寫生和看著照片畫 有什麼不同? 陳導回答說: 其實他並不贊成看著照片畫 他覺得 有生命的作品還是必須曾經到過現場 仔細觀察過
我的解讀是 在繪畫裡 寫生可說是一種模仿 一種對於大自然的模仿 觀其形 辨其影 如果不曾親眼見過自己模仿的對象 又如何畫得像 畫得好 畫得有生命與精神呢?

當外頭雨勢轉小的時候 陳導決定帶大家去棲地進行葉子的寫生 本來旁聽與觀望的我 在其他解說員的鼓舞之下 一起加入了

下過雨之後 棲地被雨水浸染得更為潮濕涼爽了 更有霧林的氛圍
陳導早已經選好了寫生的主角 他讓我們圍繞著一株生了七片蕨葉的大樹樹幹 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視角

那是七片波氏星蕨的葉子 葉緣就像水濕過後陰乾的紙張 呈波浪狀 部分透著光 部分反射著光 部分疊合著其他葉片落下的陰影 其中一片則斷了只剩半截...
從每一個角度看過去 都可能會碰到"這個面究竟是正面或者反面?"的疑問 在這小小的七片葉子當中 綠色系的色調是相當豐富與複雜的 對畫者也是很好的觀察的考驗

剛開始 大家不免抱怨說: 寫生這樣葉片捲曲的蕨葉很困難 但隨著每個人不斷調整著自己的位置 高度和觀察角度 鉛筆沙沙地在紙上摩擦與描繪 軟橡皮在同伴間傳來遞去 將多餘的碳粉吸走 雜音逐漸地消失了

我的畫畫同學們 有的像我一樣遲疑 謹慎 有的細膩 有的下起筆來 顯得自信大器
我想 即便寫生是觀察和模仿自然吧 似乎又有所分別 隱隱投射著我們自身觀看事物的角度 記憶 言行 思緒 或許也正反映著自己所懼怕 遲疑 或者直覺而執著的事物

在觀察著蕨葉 素描這幅水彩畫的底稿時 我明白自己既自信又略顯遲疑
一是 我很快地感覺到那七片蕨葉浪行的生命力 然而霧雨中 光線的來處較難覺察 因此光影該落在何處 讓我好幾分鐘都無法再下筆
或者十幾分鐘修修改改 卻始終無法再將畫的明暗 做再多的增進 這實在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我在畫畫中當下的心思 又有點像寫稿 剛開始很有想法 就動筆著手了 然而 快速地將文字的輪廓進展到某一程度 卻遇到瓶頸 或者接近飽和
開始微幅地進行著細部的刪刪改改 似乎卻又看不太出增進了多少

素描決定了畫的明暗與黑白輪廓後 雨點又變大了 畫紙不斷吸收著週遭空氣的潮濕 也開始零星地承接著翩落的雨滴
如果 再加上水彩... 我對這場霧林中的寫生 有了一筆天外飛來的 濕上加濕的想法...
天色漸漸轉暗 之後移入室內的水彩上色 才真是大考驗 也才更突顯出自己的盲點

首先是調出合適的 較自然的顏色 接著是筆觸 然後是留白 這些對於上一次畫水彩是高中時代的我而言 幾乎都是陌生的 全新的

當陳導指導著其他同學時 我時常在心中祈禱老師趕快來幫我看看 給我一些意見 這又顯示著我的沒有自信以及不夠獨立

我知道自己觀察事物向來容易有見樹不見林的盲點 因此 當我觀察著那七片蕨葉生長的樹幹 總覺得整個樹皮都是一點一點的苔蘚
於是 就用細細的水彩筆 蘸著顏料 工筆畫似的 一點一點地點上去

畫完蕨葉 點上苔蘚後一段時間 我停住筆再也無法畫下去 因為 我的苔蘚讓七片蕨葉漸漸地看不見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
老師下山前 我又鼓起勇氣請老師幫我看看自己無法再繼續的畫 老師提示了明與暗的對比讓蕨葉突顯 並且認同用點的筆觸來表現苔蘚

隔天早晨 我又開始動筆 我知道自己下山之後是很難抽出完整時間畫水彩的 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嘗試 而且下筆越來越大膽 甚至改用粗筆來點了
畫畫中的我 越來越明白 自己幾乎可說是懷著一點對於拒絕滿心期待上山的瑀魚的虧欠 對尚未設計完成的學習單的質疑與困惑 以及對陳導指導的水彩課的憧憬...上山的
然而 我發現 那一點點因為不必要的思前想後的顧忌 而導致的對瑀魚虧欠的感覺 幾乎籠罩了我整整三天 而我也企圖將自己的不安遺忘 埋藏在專心畫畫的每一個凝視與筆觸當中
一直畫到中午 而後 我真的完成了長滿苔蘚的樹幹

最後的背景 對我又是陌生的考驗 本想刷上淡淡的背景 然而太淡了 我又繼續一層一層地上 最後終止於我下山之前

最喜歡這幅畫的人可能是瑀魚 或者 她本來就不吝嗇讚美 我自己看來 卻是缺點百出 或許再放個幾天 我又會興起動筆修繕的念頭呢?

這幅我離開高中校園二十餘年之後 畫的第一幅水彩畫
讓我感覺 繪畫或許也像書寫一般 是一種對於內心 對於生命 更深入的一種閱讀

至少 下一次 我會更有勇氣?

DSCF6097素描草稿_波氏星蕨.JPG



DSCF6098霧雨中素描的解說員同學們.JPG



DSCF6107上水彩一.JPG



DSCF6108上水彩二.JPG 上水彩之後 葉片快要被背景的苔蘚吞沒了



DSCF6161對照棲地的波氏星蕨.JPG



DSCF6191上水彩三.JPG

三週後的七月初 陳導看了之後說: 背景看起來太草率了 於是 老師示範過後 我重新畫過背景 畫有了另一種面貌
DSCF6417_水彩畫_波氏星蕨.JPG

三個月之後的中秋節 突然動筆 修改了蕨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