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0 12:01:22玉山薄雪草

徜徉綠之海 92-4-18

車子離開秀巒進入新光部落,山裡頭的燈光越見稀少。大部分時間,窗外是一片墨染漆黑,圍繞在莫氏樹蛙的鳴聲中。今年最大最圓的月亮早已經隱沒在山稜線的那頭,羊腸山徑緊緊地夾擠在黑壓壓的森林間,車窗外的聲響透露著鎮西堡荒山的神秘。唯一的光亮只剩車燈,時而橫掃向樹林、時而照射在芒草叢。零星的野狼機車從遠處斷續打燈過來,與我們交會。

 

他們親手打造夢想家園

黑暗中的阿道家外頭懸浮著一卷白茫茫的寒意,在車燈的照射下噴湧翻捲。車子熄火後,耳朵又重新浸泡在四周黑暗的聲音裡頭清洗乾淨。新建的二層樓民宿,是主人與部落鄰居一起親手打造的。寬闊的空間、描繪泰雅傳說草稿的高牆、精美的草蓆刻花天花板、樸拙的原木樓梯、完全以樹幹、年輪橫切面、木屑、竹篾,一點一點地鋪排、裝飾、拼湊、雋刻。我們跟隨著主人的解說參觀,心中不斷發出喟嘆,也忙著以相機記錄下眼前所見。

主人說:第一次蓋房子,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用木頭的原因只是因為山上木頭便宜。可是我們舉目所見,卻是自他心中浮現的理想,醞釀而成的一份藝術作品。想想山下的室內設計,此時也相形見絀、顯得呆板與匠氣。這份粗獷自然的氣息、這份屬於山林的特質,又怎麼是過慣物質文明的城市人所揣摩得出?

 

從鳥鳴聲中揭開序幕

聽見鳥叫聲就睜開眼,似乎是上山工作的人很快就培養得出的生活習慣。鷹鵑的怪叫從昨晚就一直沒停過,不知道是在傳遞晚春的訊息,還是尚未找到可寄生的白耳畫眉巢。收拾好背包、套上雨鞋,迎向綠之海的洗禮。

從昨天晚上起,聖傑儼然已成了鎮西堡部落的代言人。宗以、小P不斷地發問,熱烈討論起原住民、部落與土地的關係。我和阿德則認真地當個聽眾。事實上我已經有整整兩年沒能上來鎮西堡,兩年間也都不曾著雨鞋行走調查路線的崎嶇山徑,一切記憶得重新喚起與適應。當初隨聖傑上山是他樣區調查的初期,而現在已是他的調查實驗接近收尾的階段。

學長用了一個早上的時間不疾不徐地帶著我們走進林間,巡迴樣區。他說:樣區調查的進度事小,未完成的都可以留待下一次進行。希望我們跟一次調查上山不只是學會了幫忙調查該學的事務,而能夠對樣區的概況、檜木林生態、以及鎮西堡部落,有更深的了解。從瑣碎的物種辨認、雜交現象、發現新種、植物與地形演育的交互關係、到地球上最古老的森林形成與更新;我看到一位樂於分享他發現和領悟的研究者、一位未來的植物生態學者,不厭其煩地帶著我們在森林裡來回穿梭。

 

伴隨崩塌而生的生命更新

樣區中一片很典型的自然崩塌地,已經成為檜木林自然演替更新的溫床。不要小看這片土石夾雜崩落、林木傾倒的不穩定裸露地,我們行走時可需要步步為營;不只是顧忌個人安危,一個不留意,恐怕就一腳印踏扁了一株萌芽一年、兩年的小紅檜、小鐵杉了。

紅檜從種子萌芽的時候,葉子呈簇生的針狀葉,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比較大棵的土馬鬃,兩三年以後才開始出現鱗片狀葉漸漸取代針狀葉,(學長說這是一種植物界有趣的「重演」現象,幼年時的樣子像它演化早期的祖先)一年、兩年、三年,高度不過一兩公分、兩三公分。這樣微小脆弱的生命生長在這片破碎的崩塌地上,卻有足以橫度超越數千年時空的能力;當週遭的闊葉樹、灌木、藤蔓、草本、地被… …輪番枯槁、世代交替,它們卻日復一日以極緩慢的速度茁壯拔高、蔓生根系、延伸枝條,也目睹這一片因河流上源侵蝕新崩壞的土地,經過漫長光陰重新填滿綠意、披覆綠衣。它們的生命已與土地長久地緊密相連、生息相通、牢不可分。在這兩三千年的歲月裡,從成熟以後就年年結果,灑下為數不少的細小種子,帶著一點點的薄翼隨風飄送,等待的只是數十年至幾百年為週期的另一次大規模崩塌地出現。從此陽光又灑滿土地表層,為它們撫育小苗,另一個兩三千年的新生命週期於焉重新開始。

 

調查紀實

我們在古老的檜木與樟殼闊葉混生的混淆林下行走,踩著年復一年編織的大地衣裳落葉、枯枝,與檜木林優勢的地被植物瘤足蕨、赤車使者(一種類似樓梯草的蕁麻科)。野外經驗豐富的宗以一路上隨時為我們播報鳥的叫聲和行蹤,頑皮的書德則認真地撿拾葉片,在手中觀察把玩。

早已過了春雨霏霏的清明,水晶蘭的花期也過了,林下只餘晚開的一兩株。陽光滲入林間空隙,樹冠層傳來一陣比一陣熱鬧的鳴叫。我們在帽沿和衣服上噴上一點樟腦油,以驅逐惱人的蚊蟲荼毒。在這片生機盎然的森林底下,先找到樣區標旗、拉起樣區繩和中間線,展開一塊十公尺見方的樣區調查。記錄板上畫好樣區方格座標,以S形掃過樣區中的每一棵樹,在方格紙上分別標上胸圍超過三公分的每棵樹的位置,並記錄樹種、胸圍、高度、冠輻、枝下高、傾斜角、地下分枝、地上分枝,掛上編號牌… …,最後記錄地表覆蓋率以及地被植物。

如果只是把調查當作這些記錄與標號的工作反覆,任誰都會很快地感覺枯燥無味。

 

展讀林間意趣

在林子底下鑽來鑽去的時間這麼長,不難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比如說:觀察一棵樹,我不免思量著:樹木如何適應環境,取得更多的日照?如何克服崎嶇陡峭的山坡地形?一棵可以穿出樹冠層的樹、一棵在茂林下生長的樹、一株藤蔓、一棵蕨類… …它們似乎各有自己的生存哲學。

曾經看過一棵森氏櫟,它的種子在一棵阿里山櫻的根部上面發芽。為了接觸土壤,森氏櫟伸出長長的根,包住阿里山櫻的樹頭。若非仔細觀察還真難看出誰纏繞著誰。這兩棵森氏櫟與阿里山櫻都已分別長成二十公尺高的大樹,並且同時歪向一邊再向上展開樹冠,爭取更多陽光。隨著兩棵樹越來越粗大,重量不斷增加,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阿里山櫻再也承受不了森氏櫟的重量而漸漸枯槁?這又需要多少年的光陰,我們才知道它們彼此是相互競爭、還是合作共生的關係呢?

八角金盤在檜木林陡峭的地形中,常長出一些延伸很遠或往下生長的地上分枝,樹高為零或負值;細枝柃木幾乎都長出好幾個地下分枝,每個分枝沒長多少葉子,我和阿德每次都得為冠輻與枝下高的估計討價還價一番;毽子櫟的葉子長得像毽子上的羽毛,樹皮表面會塊狀剝落,但是又該如何與可以雜交的森氏櫟區分開來;有時樹木長得太高看不見葉子,得要觀察它低處的萌蘗、或以望遠鏡觀察高處的葉

一棵大紅檜的新生得仰賴傾倒死亡的老檜木讓出林間空隙,站在枯倒的大樹上成長,根系再向下延伸深入泥土;而枯倒的大樹還同時孕育了其他多樣的生命:各種耐陰的闊葉樹在倒木上、從倒木底下,發芽、開枝展葉;藤蔓依附著倒木攀爬向上;苔蘚植物、蕈類、地衣、也紛紛以倒木為家,並以極緩慢的步調使大樹殘軀漸成沃壤

我們在林間穿進穿出,解讀著這些樹木的生命故事。

倦鳥歸巢

夕陽漸斜,正午前後躲起來休息的鳥群,又開始在樹梢上活動。林間的色澤從金黃染色漸深。短暫的橘紅之後,林子就越來越暗了。收拾好工具、吃完點心、拿出頭燈預備著,走下山徑。在溪邊取完水,夜色已經很濃,我們卻很有默契的都不開燈。林間像是漾著一層灰濛的薄霧,呼應著我們倦鳥歸巢的心情。天色全暗之前,回到台灣杉大樹指引的香菇寮小徑。

一面炊煮晚餐,一面開始了晚上的功課。聖傑已採集了一堆植物標本讓我們練習辨認它們的特徵。吃完晚餐,除了辨認植物之外,順手串蘭花牌和編號牌以為明日調查之用。春季的星星出來了,俊哲、書德、啟明在外頭數流星,討論著頭頂上方耀眼的獅子座。

清晨來訪的精靈

清晨醒來,菇寮外小翼鶇、冠羽畫眉、深山鶯、褐色叢樹鶯的叫聲,隨著陽光高昇而被炒熱,悶不住的宗以已經跑出去賞鳥,書德則到處採摘植物標本練習。白尾鴝的叫聲響起,如同吹奏金屬管笛「咪哆雷咪」難得一見的黃山雀就在菇寮附近的樹梢上活動,只消在門口站上幾分鐘,很難不為戴著黑冠白流蘇的牠們著迷;藍天襯托下,停在枯枝高處的紅山椒,以亮麗耀眼的橙紅色與尊貴氣質吸引我們的目光;其他聽見聲音沒看見身影的,不知該從何計算起。

 

告別前巡禮

操作熟練以後,樣區調查的速度就加快了許多。只是三天的時間太短,好像才適應山上的生活,就要收拾著準備下山。調查結束前,我和阿德循著小徑走進森林間漫步,做最後巡禮。外頭的日頭很烈,在檜木林底下卻遮蔽良好,行走時清風送爽,感到一股透心的沁涼。我們穿過小森林,橫過大崩壁,來到大檜木林裡。沒有遊客、登山者,也沒有調查者的上呼下喊在林間迭宕,踩過紅榨楓的落花上頭,穿過藤蔓與林下小灌木。前年釘掛的編號牌,有的已經掉落到接近樹根處。森林裡生機蓬勃,卻又闃靜無聲。

快回到部落前,宗以認出天空中飛掠的幾隻林雕。原來已經走遠的同伴們,紛紛折回望夫崖邊駐足觀看。想不通的是,這樣一片美麗的森林,為什麼三天來聽不見一聲山羌叫?感覺很不對;部落裡的狗,還有剛被獸夾夾斷腳的。這裡的狩獵風氣是否太盛行呢?

 

霧降鎮西堡

下山的傍晚,坐在鎮西堡教會的山坡邊緣往下望去,我們很快地指認出阿道和他家人的小屋。薄霧漸漸籠罩樣區森林,也漫向近處的部落,暮色層層沉降轉濃。鬱密的青山,點綴著一叢叢四月份盛開白頭的殼斗科植物,而鎮西堡部落的屋子與墾地,也只是輕輕地點綴著墨綠色的森林罷了,不顯得過分突兀。

車來到上宇老鞍部,天已經全黑了。向著頭前溪上游的這邊瀰漫著濃濁濁的水霧,那厚重的乳白色,蠶繭般緊緊包圍著車身,車燈已經無力穿透,可見度不到兩公尺。行車在左彎右拐的山路上,感覺驚險萬分。大概下到那羅以後我們才穿霧而出。

 

攪動綠色海洋

下山之後,清晨一覺醒來的瞬間,那些在山上認得呱呱叫的植物;那些圓的、長的、倒卵形,波浪、鋸齒,厚的、薄的,格狀、黑點的葉子,那些縱裂紋、橫裂紋、皮孔、塊狀剝落、環節、軟質的樹皮,全都混雜在一塊;綠色的海洋,摻揉著棕灰色的油彩,調和在一塊。

只剩下林間滲透的點點斑光,滴漏在葉長花的小花朵上頭;

只剩下沁涼山泉上,漂浮著的阿里山榆果實、與乘風飄送的款冬種子;

只剩下四月份嬌美的西施杜鵑,在林下送香;

只剩下紅榨楓鋪地的綠色小花、與北五味子帶著的甜味的落花;

漂浮著、一同攪和。

啊,徜徉綠之海!  (撰稿日期:2003-04-20於新竹 鎮西堡調查)


徜徉綠之海

車子離開秀巒進入新光部落,山裡頭的燈光越見稀少。大部分時間,窗外是一片墨染漆
黑,圍繞在莫氏樹蛙的鳴聲中。今年最大最圓的月亮早已經隱沒在山稜線的那頭,羊腸
山徑緊緊地夾擠在黑壓壓的森林間,車窗外的聲響透露著鎮西堡荒山的神秘。唯一的光
亮只剩車燈,時而橫掃向樹林、時而照射在芒草叢。零星的野狼機車從遠處斷續打燈過
來,與我們交會。

他們親手打造夢想家園

黑暗中的阿道家外頭懸浮著一卷白茫茫的寒意,在車燈的照射下噴湧翻捲。車子熄火
後,耳朵又重新浸泡在四周黑暗的聲音裡頭清洗乾淨。新建的二層樓民宿,是主人與部
落鄰居一起親手打造的。寬闊的空間、描繪泰雅傳說草稿的高牆、精美的草蓆刻花天花
板、樸拙的原木樓梯、完全以樹幹、年輪橫切面、木屑、竹篾,一點一點地鋪排、裝
飾、拼湊、雋刻。我們跟隨著主人的解說參觀,心中不斷發出喟嘆,也忙著以相機記錄
下眼前所見。

主人說:第一次蓋房子,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用木頭的原因只是因為山上木頭便宜。可
是我們舉目所見,卻是自他心中浮現的理想,醞釀而成的一份藝術作品。想想山下的室
內設計,此時也相形見絀、顯得呆板與匠氣。這份粗獷自然的氣息、這份屬於山林的特
質,又怎麼是過慣物質文明的城市人所揣摩得出?

從鳥鳴聲中揭開序幕

聽見鳥叫聲就睜開眼,似乎是上山工作的人很快就培養得出的生活習慣。鷹鵑的怪叫從
昨晚就一直沒停過,不知道是在傳遞晚春的訊息,還是尚未找到可寄生的白耳畫眉巢。
收拾好背包、套上雨鞋,迎向綠之海的洗禮。

從昨天晚上起,聖傑儼然已成了鎮西堡部落的代言人。宗以、小p不斷地發問,熱烈討
論起原住民、部落與土地的關係。我和阿德則認真地當個聽眾。事實上我已經有整整兩
年沒能上來鎮西堡,兩年間也都不曾著雨鞋行走調查路線的崎嶇山徑,一切記憶得重新
喚起與適應。當初隨聖傑上山是他樣區調查的初期,而現在已是他的調查實驗接近收尾
的階段。

學長用了一個早上的時間不疾不徐地帶著我們走進林間,巡迴樣區。他說:樣
區調查的進度事小,未完成的都可以留待下一次進行。希望我們跟一次調查上山不只是
學會了幫忙調查該學的事務,而能夠對樣區的概況、檜木林生態、以及鎮西堡部落,有
更深的了解。從瑣碎的物種辨認、雜交現象、發現新種、植物與地形演育的交互關係、
到地球上最古老的森林形成與更新;我看到一位樂於分享他發現和領悟的研究者、一位
未來的植物生態學者,不厭其煩地帶著我們在森林裡來回穿梭。

伴隨崩塌而生的生命更新

樣區中一片很典型的自然崩塌地,已經成為檜木林自然演替更新的溫床。不要小看這片
土石夾雜崩落、林木傾倒的不穩定裸露地,我們行走時可需要步步為營;不只是顧忌個
人安危,一個不留意,恐怕就一腳印踏扁了一株萌芽一年、兩年的小紅檜、小鐵杉了。

紅檜從種子萌芽的時候,葉子呈簇生的針狀葉,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比較大棵的土馬鬃,
兩三年以後才開始出現鱗片狀葉漸漸取代針狀葉,(學長說這是一種植物界有趣的﹁重
演﹂現象,幼年時的樣子像它演化早期的祖先)一年、兩年、三年,高度不過一兩公
分、兩三公分。這樣微小脆弱的生命生長在這片破碎的崩塌地上,卻有足以橫度超越數
千年時空的能力;當週遭的闊葉樹、灌木、藤蔓、草本、地被… …輪番枯槁、 世代交
替,它們卻日復一日以極緩慢的速度茁壯拔高、蔓生根系、延伸枝條,也目睹這一片因
河流上源侵蝕新崩壞的土地,經過漫長光陰重新填滿綠意、披覆綠衣。它們的生命已與
土地長久地緊密相連、生息相通、牢不可分。在這兩三千年的歲月裡,從成熟以後就年
年結果,灑下為數不少的細小種子,帶著一點點的薄翼隨風飄送,等待的只是數十年至
幾百年為週期的另一次大規模崩塌地出現。從此陽光又灑滿土地表層,為它們撫育小
苗,另一個兩三千年的新生命週期於焉重新開始。

調查紀實

我們在古老的檜木與樟殼闊葉混生的混淆林下行走,踩著年復一年編織的大地衣裳|落
葉、枯枝,與檜木林優勢的地被植物︱瘤足蕨、赤車使者(一種類似樓梯草的蕁麻科)。
野外經驗豐富的宗以一路上隨時為我們播報鳥的叫聲和行蹤,頑皮的書德則認真地撿拾
葉片,在手中觀察把玩。

早已過了春雨霏霏的清明,水晶蘭的花期也過了,林下只餘晚開的一兩株。陽光滲入林
間空隙,樹冠層傳來一陣比一陣熱鬧的鳴叫。我們在帽沿和衣服上噴上一點樟腦油,以
驅逐惱人的蚊蟲荼毒。在這片生機盎然的森林底下,先找到樣區標旗、拉起樣區繩和中
間線,展開一塊十公尺見方的樣區調查。記錄板上畫好樣區方格、座標,以S形掃過樣
區中的每一棵樹,在方格紙上分別標上胸圍超過三公分的每棵樹的位置,

並記錄樹種、胸圍、高度、冠輻、枝下高、傾斜角、地下分枝、地上分枝,掛上編號
牌… …,最後記錄地表覆蓋率以及地被植物。

如果只是把調查當作這些記錄與標號的工作反覆,任誰都會很快地感覺枯燥無味。

展讀林間意趣

在林子底下鑽來鑽去的時間這麼長,不難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比如說:觀察一棵樹,我
不免思量著:樹木如何適應環境,取得更多的日照?如何克服崎嶇陡峭的山坡地形?一
棵可以穿出樹冠層的樹、一棵在茂林下生長的樹、一株藤蔓、一棵蕨類… …它們似乎
各有自己的生存哲學。

曾經看過一棵森氏櫟,它的種子在一棵阿里山櫻的根部上面發芽。為了接觸土壤,森氏
櫟伸出長長的根,包住阿里山櫻的樹頭。若非仔細觀察還真難看出誰纏繞著誰。這兩棵
森氏櫟與阿里山櫻都已分別長成二十公尺高的大樹,並且同時歪向一邊再向上展開樹
冠,爭取更多陽光。隨著兩棵樹越來越粗大,重量不斷增加,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
天,阿里山櫻再也承受不了森氏櫟的重量而漸漸枯槁?這又需要多少年的光陰,我們才
知道它們彼此是相互競爭、還是合作共生的關係呢?

八角金盤在檜木林陡峭的地形中,常長出一些延伸很遠或往下生長的地上分枝,樹高為
零或負值;細枝柃木幾乎都長出好幾個地下分枝,每個分枝沒長多少葉子,我和阿德每
次都得為冠輻與枝下高的估計討價還價一番;毽子櫟的葉子長得像毽子上的羽毛,樹皮
表面會塊狀剝落,但是又該如何與可以雜交的森氏櫟區分開來;有時樹木長得太高看不
見葉子,得要觀察它低處的萌蘗、或以望遠鏡觀察高處的葉…。

一棵大紅檜的新生得仰賴傾倒死亡的老檜木讓出林間空隙,站在枯倒的大樹上成長,根
系再向下延伸深入泥土;而枯倒的大樹還同時孕育了其他多樣的生命:各種耐陰的闊葉
樹在倒木上、從倒木底下,發芽、開枝展葉;藤蔓依附著倒木攀爬向上;苔蘚植物、蕈
類、地衣、也紛紛以倒木為家,並以極緩慢的步調使大樹殘軀漸成沃壤…。

我們在林間穿進穿出,解讀著這些樹木的生命故事。

倦鳥歸巢

夕陽漸斜,正午前後躲起來休息的鳥群,又開始在樹梢上活動。林間的色澤從金黃染色
漸深。短暫的橘紅之後,林子就越來越暗了。收拾好工具、吃完點心、拿出頭燈預備
著,走下山徑。在溪邊取完水,夜色已經很濃,我們卻很有默契的都不開燈。林間像是
漾著一層灰濛的薄霧,呼應著我們倦鳥歸巢的心情。天色全暗之前,回到台灣杉大樹指
引的香菇寮小徑。

一面炊煮晚餐,一面開始了晚上的功課。聖傑已採集了一堆植物標本讓我們練習辨認它
們的特徵。吃完晚餐,除了辨認植物之外,順手串蘭花牌和編號牌以為明日調查之用。
春季的星星出來了,俊哲、書德、啟明在外頭數流星,討論著頭頂上方耀眼的獅子座。

清晨來訪的精靈

清晨醒來,菇寮外小翼鶇、冠羽畫眉、深山鶯、褐色叢樹鶯…的叫聲,隨著陽光高昇而
被炒熱,悶不住的宗以已經跑出去賞鳥,書德則到處採摘植物標本練習。白尾鴝的叫聲
響起,如同吹奏金屬管笛﹁咪︱哆雷咪﹂;難得一見的黃山雀就在菇寮附近的樹梢上活
動,只消在門口站上幾分鐘,很難不為戴著黑冠白流蘇的牠們著迷;藍天襯托下,停在
枯枝高處的紅山椒,以亮麗耀眼的橙紅色與尊貴氣質吸引我們的目光;其他聽見聲音沒
看見身影的,不知該從何計算起。

告別前巡禮

操作熟練以後,樣區調查的速度就加快了許多。只是三天的時間太短,好像才適應山上
的生活,就要收拾著準備下山。調查結束前,我和阿德循著小徑走進森林間漫步,做最
後巡禮。外頭的日頭很烈,在檜木林底下卻遮蔽良好,行走時清風送爽,感到一股透心
的沁涼。我們穿過小森林,橫過大崩壁,來到大檜木林裡。沒有遊客、登山者,也沒有
調查者的上呼下喊在林間迭宕,踩過紅榨楓的落花上頭,穿過藤蔓與林下小灌木。前年
釘掛的編號牌,有的已經掉落到皆近樹根處。森林裡生機蓬勃,卻又闃靜無聲。

快回到部落前,宗以認出天空中飛掠的幾隻林雕。原來已經走遠的同伴們,紛紛折回望
夫崖邊駐足觀看。想不通的是,這樣一片美麗的森林,為什麼三天來聽不見一聲山羌叫
?感覺很不對;部落裡的狗,還有剛被獸夾夾斷腳的。這裡的狩獵風氣是否太盛行呢?

霧降鎮西堡

下山的傍晚,坐在鎮西堡教會的山坡邊緣往下望去,我們很快地指認出阿道和他家人的
小屋。薄霧漸漸籠罩樣區森林,也漫向近處的部落,暮色層層沉降轉濃。鬱密的青山,
點綴著一叢叢四月份盛開白頭的殼斗科植物,而鎮西堡部落的屋子與墾地,也只是輕輕
地點綴著墨綠色的森林罷了,不顯得過分突兀。

車來到上宇老鞍部,天已經全黑了。向著頭前溪上游的這邊瀰漫著濃濁濁的水霧,那厚
重的乳白色,蠶繭般緊緊包圍著車身,車燈已經無力穿透,可見度不到兩公尺。行車在
左彎右拐的山路上,感覺驚險萬分。大概下到那羅以後我們才穿霧而出。

攪動綠色海洋

下山之後,清晨一覺醒來的瞬間,那些在山上認得呱呱叫的植物;那些圓的、長的、
倒卵形,波浪、鋸齒,厚的、薄的,格狀、黑點…的葉子,那些縱裂紋、橫裂紋、皮
孔、塊狀剝落、環節、軟質…的樹皮,全都混雜在一塊;綠色的海洋,摻揉著棕灰色的
油彩,調和在一塊。

只剩下林間滲透的點點斑光,滴漏在葉長花的小花朵上頭,

只剩下沁涼山泉上,漂浮著的阿里山榆果實、與乘風飄送的款冬種子,

只剩下四月份嬌美的西施杜鵑,在林下送香,

只剩下紅榨楓鋪地的綠色小花、與北五味子帶著的甜味的落花,

漂浮著、一同攪和。

啊,徜徉綠之海!

92-4-20於新竹 鎮西堡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