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06 12:58:00玉山薄雪草

來不及車站 90-9-4


內壢火車站總是出現在哥哥的夢境之中
就這樣 二十幾年

哥哥是個從小就聰明調皮又不愛受羈絆的人
爸媽叫他往東 他不會偏偏往西
卻會讓爸媽等他 著急找他不著 他卻獨自躲在角落 捉迷藏玩得高興
也許對一個不滿十歲的男孩子來說 有太多新奇 有趣的事情
而跟爸媽玩捉迷藏 愚弄大人的愉快 也足以令他甘冒挨皮肉之苦的險

哥成長的過程不像我寵愛備及
受過的誤會 不信任極多 也替我挨過打罵
長大以後的哥 不知道為什麼 在家人面前 變得嚴肅 孤僻 少言
眼神中少了那份聰明調皮的銳氣
或許照顧妹妹是天性吧 只有我成為他願意談心的知己
也許對他而言 成長的感覺就像無奈地穿上了不合身的外衣
渴望自由的內心 不是變得綁手綁腳 就是變得遲緩龍鐘

父親病逝的那晚 哥哥一路緊捏著我的手 趕去病房
他在病床前握著父親的冰冷的手哭得好傷心
哥沒有說甚麼 但我知道 他深深的心情 我不懂 我只能陪著哭

回家以後 哥哥變得話更少了 常常一個人坐著出神
感覺像極了常坐在黑暗中 靜靜地想事情的父親
不只是這樣 哥堅持天天睡在爸睡了十幾年的床上 還在門口為爸放了一雙拖鞋
"爸爸會回來看我們的" 哥堅定地說
我懵懵懂懂 腦子裡轉的盡是親人去世幾日之內 會回家來看的未知想法

直到有一天清早 我在廚房裡頭忙早餐 哥起得比平常早
一起床 口裡還嚷著: "我夢見爸爸了 爸爸昨晚有回來!"

從那天起 哥哥似乎放下了心上一顆沉重的大石頭
知道爸還記得怎麼回家來看望我們的路 哥睡得比以前安穩

我心中仍有個困惑未解:
一向不信鬼神的哥哥 不知道為什麼就相信去世的家人會回來探望?

跨過二十歲的哥哥和我 算是不負爸爸的期望 過著獨立而積極的人生
念書不上不下的哥哥 大四那年的成績居然拿好幾個A
畢業以後也順利進入電腦公司工作 得到賞識

每一年中仍然有那麼兩三天 哥哥會一起床就認真地嚷著說 他夢見爸爸了
當天或者隔天一早 他就會上山去 蹲跪在爸爸墳上理清雜草 還悉心地種上他在野地裡找來的百合花
就像在病榻前 為爸爸輕輕地梳理頭髮
他總是心疼我 叫我坐在一旁 不讓我動手幫忙
然後我們兄妹再帶著一份淡淡的喜悅走下山
我隱約覺得 哥哥和爸爸對彼此的愛 竟是如此雷同地隱微

我有時也會夢見爸爸
家裡面 我自認是跟爸爸最親的
怎麼我就沒有哥哥那一份除了父親的威嚴與慈愛之外 與爸爸的心靈相通的感覺
我心中的謎 似乎還只是解開了一半
他很少清楚地跟我描述夢境 只說都是夢見出門在外
埋在哥心中的心事 遠比他願意說出來的多

幾年之後
哥選擇離開工程師的工作 去花蓮教小學
人變得豁然開朗許多
也許 他心中的那匹狼 終於得到了釋放
就像他從小喜歡 又讀得快爛掉的書:
"白牙" "野性的呼喚" "藍海豚島" "海狼" "老人與海" "白鯨記"
現在回想 每一本都顯現著他內心野性的本質與徵兆
在東部過著如苦行僧的生活
既可以奉獻他內在滿溢的愛與熱忱 又可以在大山大水之間悠遊狂野
只是我們見面的時間少了
尤其是後來我的假日又幾乎都給了爬山

就這樣地 爸爸去世也有七八年了
有一次難得的節日 我們都在家
哥一早起來說 又夢見了爸爸
這一次 他跟我說了好多好多
他淡淡地回憶著:
幾年來 好幾次夢見爸爸都是在內壢的火車站
而他 總是那個擋在剪票口前 來不及跟父親說再見的小男孩

那是哥國小一年級的事
按照出生月份 哥是必須跟我同一年入學的
爸爸為了讓我們錯開入學時間
安排他早讀 送他到內壢的袁伯伯家寄讀三個月 之後再轉學回台北
一方面有袁伯伯袁媽媽照顧生活 一方面又有袁大哥袁二哥帶他上學

那段時間裡 爸爸星期六一下班就得趕去袁伯伯家接他回來 星其期日下午再送他回到內壢
然而 那三個月不只是奔波往返的勞頓 對爸和哥而言 又是極痛苦的記憶
每到星期日晚上 內壢火車站就上演著一場父子揮淚道別的場景

哥說 有一次 爸爸送他回到袁伯伯家
哥又哭著要跟爸爸回台北
爸很為難地在袁伯伯家多留一會兒 等他玩得忘了想家 再回去
爸爸要回去前 袁媽媽叫哥哥來跟爸爸說再見
哥哥卻東躲西藏地不肯出來
天真地以為只要爸爸等不到他 就會留下來 直到找到他為止
爸樓上樓下 屋裡院外地找 不斷喊著哥哥的小名
哥就是躲著 袁大哥袁二哥也幫著找
爸看看時間來不及了 只好出門去趕晚班的火車
哥哥聽見了 跟著奪門而出 在街頭巷尾遠遠地跟隨著 跟到了火車站
看見爸爸正打電話回袁伯伯家 很擔憂的樣子
哥哥不知道為什麼 還是不肯出來 心裡有點急 也有點懊悔 可就是拗撐著
直到火車來了 眼看爸爸在月台上東張西望 最後上了火車
哥哥含著淚奔跑起來 看見爸爸在擁擠的車箱裡頭站立
哥邊跑邊哭 在剪票口這頭拼命地向爸爸搖手
爸爸卻心事重重 沒看見他招手 直到火車開走了
哥愣著 哭著離開了火車站 後來自己也不知怎麼東繞西繞 回到袁伯伯家
哥哥知道 那天很晚的時候 爸爸有打電話來

二十幾年來 我一直不知道這麼一段故事
只記得哥每次從內壢回來 會很皮地爬上我家的大門 趴在門上探出頭 向朝圍牆裡頭在幼稚園裡上學的我扮鬼臉
印象中的他 永遠是那麼樂觀 勇敢 充滿冒險精神

哥哥跟我說 爸爸去世的那一晚 他放聲痛哭
心裡浮現的就是十幾年前在內壢火車站的那一幕 那一個感覺
他拼命地想追悔 可是來不及了
為什麼總是要懊惱自己在來不及之前曾經愚蠢的執拗呢
為什麼要重蹈十幾年前因為自己的疏忽而錯過的父愛呢

幾年來 他在夢中一再地夢見爸爸 總是在內壢車站即將離站的火車上頭
爸爸或是心事重重 沒看見流著眼淚的他 或是似乎想跟他說些甚麼 沒說完夢就醒了
只有這一次 哥又夢見了自己懷著讓爸爸擔心的愧疚 哭著飛奔到剪票口前
爸爸已經在火車開動前跳上了火車
而這一次 哥在淚光中 看見爸爸在車廂裡 向著哥哥微笑招手 叫他趕快回家

哥哥心中泛著淡淡遺憾的夢 經過了二十多年 總算有個完美的句點
隔天 他又獨自上山去了 傍晚時 帶著一份寧靜的心安回來

內壢火車站出現在哥哥的夢境之中 就這樣 二十幾年了
也許 那個火車站的場景 就是父親單獨留給他的回憶與聯繫吧
是父親與哥哥充滿了眼淚與傷心的小秘密
那默默承擔沉重 厚實雙肩之下 一顆溫柔的心 得自父親真傳
是做女兒的我 是沒有經過風浪的我 所不能擁有的

但我知道 父親的生命與性格 延續給了哥哥 而且合而為一
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寫在哥哥的生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