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晚秋將彩衣一拋
就這樣美美地走了
樹們為她舉行葬禮
悼詞一葉葉落下

送行之後
我立足於天地
臉色偏白，行事靠北
風一直在耳邊用力鼓噪
「補冬補嘴空」

萬物藏起來
米酒卻高調地動起來
街道溫體了
雞鴨醉倒了

而我的雪娘還在後方
姍姍……

〈熱，死了〉

我的天捂著臉
收束陽光一早情緒
帶幾片烏雲
衣架三姑地躲回屋內
低氣壓六婆地準備送行

悼詞失根
在午後暴哭一場雨
阿土伯復生驚醒
阿花阿草挾帶電扇奔竄
氣味放低了姿態
葉子正在議論
風癲癲地
跳起棺材舞

〈餘生〉

摳摳結痂的冬季
辭藻雪崩落地
一串破裂的字根對我招手
吵醒了回憶

那是蘆葦拂拭秋月的夜晚
二個小鎮有了倦意
夜鷹單調的追鳴聲
朦朧了夜的眼皮

夜夜，眼皮催促著我打開夢境
凝望北風離去的背影
猶颳著蒼勁

而今，蘆花擁擠
傘下冷冷清清
我還在夢鄉的石階上
撿拾，黏在鞋跟下
零碎的話語

〈菅芒花〉

隕石急驚風
在天際擦亮火柴
照亮那女子雪一樣的菅芒

老屋子是慢郎中
窗子霧水了，看不清
誰的鞋印掉落在青石板上
白芒伸長脖子張望

流星是浪子的拋物線
碎片散落雨下
葉的紅妝已殘

白鷺鷥御風而來
驚醒一池睡夢
枯荷雨珠叮叮咚咚

菅芒花站在水邊
菅芒花墊腳山巔
她墜落星空的胸前

〈應許之地〉

「夜夜，街引著燈
投射，在荒涼之地。」

一張空椅微笑等待
落塵的跫音
是你設下的暗語

一只空杯
對著前塵輕輕搖晃
汲出落塵外的你

你於是應許
將擺渡的心尖兒輕輕划
會自空瓶裡開出一朵紅蓮
一抹生香不萎於時間

〈無眠四蘊〉

[三更]
分行的長短句
像路過的七爺八爺
跳上潮濕的黑夜疾駛而去
被拋擲的傘
跌落在顫抖裡顫抖

世界被傘戳了一個洞
我的羊群翻起跟斗
像夜那麼長的葉瓣直直掉落
全都流進小水窪
心驚的漩渦

[四更]
隔壁的門被甩了之後
我試著向鑰匙安慰些什麼
一個斷句還懸掛在門口
我想在牆上打開耳朵
但睡著的牆很僵硬

街的單眼欲窺探內容
但嚇醒的窗很失色
蟲子都愣在寂靜中觀望
羊群在床上不斷變換隊形
一下隨著麋鹿
一下隨著夢

[五更]
黑是另一種醒
一張眠床偷嚐叫聲的覺醒
一粒微塵卑微的清醒
另一顆枕頭從壓抑中驚醒
開始懂得跟餿掉的鼾聲了斷

夜雲無趣了
天空丟下一個白眼
我和窗外開始食著人間煙火
走板的鬧劇上演時
腸子也在荒腔裡特別興旺

[六更]
大清早把大清早叫喚
陽光以陽光縫合碎裂的雨滴
庭院一夜亂髮般的情緒
妳拿著掃帚梳理
接受風來風去

山陵描繪誰的陰影
浮雲低頭划過人間
不料失足成為我咖啡上的一朵
看似無眠的面膜敷著妳的眼
茶水以倒映撫平妳容顏

初讀藍心的詩，對她的感性詩筆，和詩行裡的抒情風格，就產生了一探究竟的意念。
她的詩令我想起70年代的兩位女詩人馮青和沈花末，清甜而不膩的抒情風，而不同於同時代，受到夏宇後現代風格影響的林婉瑜、楊佳嫻、龍青或風球詩社的廖亮羽，詩行間經常出現水平思考，語意邏輯產生跳斷和分岔性質的斷裂，導致閱讀時頻頻出現語障，阻礙意境的理解和美感的領會。

藍心的詩作質量均相當可觀，筆者僅閱讀到其中的一小部分，有幾首詩印象深刻，值得討論，可惜已發表在別的刊物上。就筆者閱讀所得，她的詩歸納起來，有以下四點特色：

一、生活就是詩
藍心的抒情詩，既不是那種中文系不食人間煙火的溫柔婉約，更不是那種後現代的群魔狂舞，反而比較貼近生活，而且饒富趣味：諸如：〈立冬〉
「送行之後∕我立足於天地∕臉色偏白，行事靠北∕風一直在耳邊用力鼓噪∕「補冬補嘴空」
〈熱，死了〉
「我的天捂著臉∕收束陽光一早情緒∕帶幾片烏雲∕衣架三姑地躲回屋內∕低氣壓六婆地準備送行」這類題材都相當應景，契合時序的變化。

二、不拘一格的用語
藍心的詩，不會自我侷限，信手拈來，用語不是那些尋常的風花雪月或詭譎意象，常常別出心裁，讓讀者眼球Bring Bring閃閃發亮：
〈熱，死了〉
「氣味放低了姿態∕葉子正在議論∕風癲癲地∕跳起棺材舞」連「靠北」這類流行用語和「棺材舞」這類流行議題，都成為詩行裡的詞彙，足見藍心的視野開闊，行文走筆不拘一格。除此，還有：
「衣架三姑地躲回屋內∕低氣壓六婆地準備送行」，把「三姑六婆」這成語分拆開來，以析詞的形式嵌入一組對比句裡，令讀者為之莞爾。

三、奇妙的想像
除了應景的題材，藍心還有抒寫心情的詩行：
〈立冬〉
「晚秋將彩衣一拋∕就這樣美美地走了∕樹們為她舉行葬禮∕悼詞一葉葉落下」，擬虛為實的手法，把「晚秋」擬化為一位離去的姑娘，「悼詞一葉葉落下」，以「悼詞」借代黃葉，畫面有聲有色，表現得不落俗套。
〈餘生〉
「摳摳結痂的冬季∕辭藻雪崩落地∕一串破裂的字根對我招手∕吵醒了回憶」起手句就是個擬虛為實的亮句，與「辭藻雪崩落地」形成超現實情境(奇幻畫面)。「一串破裂的字根對我招手」，則是擬人法的活用，延續超現實的想像。
「而今，蘆花擁擠∕傘下冷冷清清∕我還在夢鄉的石階上∕撿拾，黏在鞋跟下∕ 零碎的話語」，這段使用「同時異地」的「懸想示現」，同時呈現出夢境裡外的兩個場景，拉長了景深，更深化了情思。
〈無眠四蘊〉
「世界被傘戳了一個洞∕我的羊群翻起跟斗∕像夜那麼長的葉瓣直直掉落∕全都流進小水窪∕心驚的漩渦」
「世界被傘戳了一個洞∕我的羊群翻起跟斗」，這些超現實畫面，來自詩人的奇詭想像，讀者跟著每一句詩行所呈現的畫面，身歷其境般地進到愛麗絲的夢遊情境。
「隔壁的門被甩了之後∕我試著向鑰匙安慰些什麼∕一個斷句還懸掛在門口∕我想在牆上打開耳朵∕但睡著的牆很僵硬」，從作者的「試著」的動作和「想在」的意圖，窺看到詩人在失眠夜裡，內心世界的一些懸念：「一個斷句還懸掛在門口」，這個斷句可以理解為對前句裡的鑰匙，只說了一半的安慰語。「我想在牆上打開耳朵∕但睡著的牆很僵硬」，這兩句不是尋常的誇飾手法，而是典型的超現實奇幻想像，有著陌生化的驚奇效果，這效果來自於對「牆」的擬人法處理，使得牆具有和人一樣的感官與身體。由於來自擬人法的想像延伸，語意上讀起來並不跳tone(跳針)。

四、清甜的現代抒情風
藍心的現代抒情詩，不像席慕蓉那樣甜膩，比較接近馮清或沈花末，語言甜美意象清新，且看以下段落：
〈菅芒花〉
「流星是浪子的拋物線∕碎片散落雨下∕葉的紅妝已殘」，「拋物線」這意象是現代感的語彙，「葉的紅妝已殘」卻又來自古典詩詞的薰陶，能夠把現代和古典融合起來，讓她的詩擺脫中文系的柔美卻軟爛陳腐，呈現清新的甜美。
「白鷺鷥御風而來∕驚醒一池睡夢∕枯荷雨珠叮叮咚咚」，產生「從視覺挪移到聽覺」的通感意境，不是單調的化面摹寫。
〈應許之地〉
「你於是應許∕將擺渡的心尖兒輕輕划∕會自空瓶裡開出一朵紅蓮∕一抹生香不萎於時間」。前三句以特寫鏡頭(Close up)呈現畫面嫁接的蒙太奇(Montage)，加上後句則是「視覺往嗅覺挪移」的通感，以景寫情造語不俗。
〈無眠四蘊〉
「浮雲低頭划過人間∕不料失足成為我咖啡上的一朵∕看似無眠的面膜敷著妳的眼∕茶水以倒映撫平妳容顏」，從浮雲變成一朵面膜，是物擬它物的想像轉換，咖啡和面膜都是現代詞彙，被詩人拉進詩行裡，因為詩人的創作靈感，多數來自真實的生活體悟。

結論：
藍心的詩能夠擺脫，不受後現代思潮影響，維持穩健的抒情風格，在於她的每一首詩裡始終保有敘事主軸。她的詩題材多樣，表現技巧多元，用語收放自如不拘一格，作品質感(可讀性)時有佳作，這樣的視野，使她鶴立於當代女詩人群中，具有自己的獨特風格。
其實，就筆者對夏宇作品的分析，出身戲劇的她，並非如若干女詩人想像的那樣「筆隨意走」，雖然有時意象破碎，顯得雜亂繁瑣，卻還保留敘事主軸，句段之間沒有刻意的邏輯跳斷，那些跟隨者只看見夏宇「不按牌理」卻「洛陽紙貴」的表象，並未去深究夏宇詩的奇思妙想，並非來自「多元意旨」的「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那些紛繁的意象僅僅借用「多元意旨」的外觀，產生各種聯想來迷惑讀者，其本質仍未脫離具有敘事主軸(中心主題)的「現代主義」。反而是那些一知半解的追隨者，誤以為「沒有敘事主軸的多元意旨」就是後現代的本體，陷入了「分崩離析」的圈套裡。


#子午線新詩刊第二期(2021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