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07 09:49:38忽悠

租房子的故事

在擔任包租公的第十三個年頭,他終於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而把廣告看板上的「全新  出租」的「全」塗掉了。雖然他用的是跟原本看板的底色一樣的白色油漆,但他卻始終覺得那塊蓋在「全」的上面,方方正正的白像是一方蓋在磁磚地板上的手帕。

作為他的朋友,這幾個月來我不只一次的聽到他在聚會的時候拿它那塊廣告看板出來說。

「我第一次知道,平平都是白色,塗起來感覺會差那麼多」他會說得很誇張,手舞足蹈,彷彿看板本身的白所沾染的不是十三年累積的風霜,而是一種根本上的罪惡。同樣的,新塗上去的白漆也不是多純潔的東西,而是在洞房之夜被發現不是處女的新娘。這是他所能跟大家分享的,他生活中最刺激的事了,所以我能夠理解他敘述這整件事情的時候,那股宣洩在規律生活中被粉塵覆蓋、壓抑、收束的精力的唯一方法。

一個試圖抖掉滿身麵粉的麵包學徒、一隻從水中爬起來的狗,差不多也像是這個樣子。

我就坐在旁邊看他,看他的表演,看大家的笑。

人們的笑總是很有意思的,我們從來不會知道這些笑聲所為何來。即便現在對於笑的來源有無數種解釋,對於肌肉的拉扯、聲帶的震盪、腦部作用的區塊能夠提出堆滿整座圖書館的、證明你「正在笑」的論文。但能提出你「在笑什麼」的有力說法卻付之闕如。這太哀傷了,像是在笑一團混沌的東西、一個存在、神、或是死亡。
但我似乎知道眼前的這群人在笑什麼。當我發現的時候,我從原本委靡的坐姿裡挺起了背,坐到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他們在笑荒謬。

荒謬,或是不相稱的東西。

當然這並不是指他與在場的觀眾們不相稱,像一個走進了王宮貴族雞尾酒會的掃地阿婆。而是指他所說的內容與他誇張的表演跟修辭的不相稱。他強而有力的敘述著的,不過是一張廣告看板,在他的世界裡面,這張看板的失誤就像是在世界大賽中因為漏接而失掉冠軍獎杯、在逃難的時候抱錯孩子。這種無法互相比較的兩種量級被拿來對比,其中產生的巨大的差異,所形成的讓我們失去理智的黑洞就是荒謬。試想,當我們在youtube上看到一個重量級拳王一拳K.O.掉羽量級的瘦排骨選手的時候,荒謬必定會像是電流一樣的穿透過我們的腦袋,影響我們的聲帶,讓我們顫動、失去控制力的發出笑聲。

所以,當理解之後就笑不出來了。

這兩座山峰之間的落差被理智蓋了橋。體貼、體諒、in one's shoes,提高了腦袋跟聲帶的電阻。於是我們不再發抖、不再發笑,而是發熱、發怒。

「你們笑夠了沒阿!」我說,拍了桌子然後說的。

然後是一陣沉默,大約兩秒到三秒之間的沉默,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包含隔壁桌兩個剛剛被我嚇到的情侶也是。在被嚇到的下一秒,他們因為我的暴怒跟這間餐廳的環境之間的落差而笑出來。

沉默的第二秒。

沉默的第二秒半。

「問題根本不在這裡,他等到了第十三年才想起他的公寓應該折舊了,這才是重點吧?」
然後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