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4 09:19:01Wolf

不管黑黃白花,笑起來都一口白牙──關於《白牙》

實在不得不抱怨,《白牙》這本書真是麻煩。

麻煩之一在於厚度:倒不是我對於不分集一口氣完結的故事有什麼意見,而是這書有大約 700 頁,該書系的選紙又較其他小說來得厚,於是成書之後看起來有點像小一點兒的辭海(雖然拿起來不重)。這樣的書塞在上班時背的書包裡很佔地方、中午吃飯時也不方便拿出去讀;麻煩之二在於作者:Zadie Smith 十分年輕,本書是她的第一本小說,一出版就得了一堆文學獎,搞得我對內容好奇異常(尤其居然寫了這麼厚……她到底都在說啥啊?),這書似乎怎麼也該讀一讀;麻煩之三在於書名:《白牙》雖說是照原文書名《White Teeth》沒啥問題的直譯,但老讓我把這書和 Jack London 的《White Fang》搞混──這書常見的譯名也叫《白牙》,我一直喜歡 Jack London 的作品,有個後生小輩兒搞出個這麼像的書名來,讓我生出了點兒那種偶像佔有慾被侵犯的不爽。

不過翻開《白牙》(不是 Jack London 那本)之後,我幾乎沒再想起上述的種種麻煩。

倘若有人如此描述《白牙》:這是個敘述移民的故事,關於孟加拉移民、牙買加移民、白人中產階級以及白人藍領階級、第一代移民和第二代移民、以上各色人種混居一地時所發生的故事……聽的人大部份可能都會先皺起眉頭,然後瞥一眼這本長得像磚頭的書,明智地決定不要掏出皮夾把它抱回家──畢竟這種內容聽來似乎會無可避免地牽扯上什麼殖民後殖民、民族主義、宗教問題、令人討厭但熟悉的中產階級和沒有目標的藍領階級爭鬥之類嚴肅得讓人不得不正襟危坐的話題,乘以這款厚度,等號後面出現「無趣」二字大概是唯一的正解。

但說實話,《白牙》一點兒都沒法子同這個唯一正解搭上關係。

主題的確嚴肅,但 Zadie Smith 的故事說得極為漂亮:每個角色的個性鮮明、生動、現實卻又惹人發噱,每個日常不過的生活裡頭就是會出現突梯(但現實得不得不令人承認其可能性)的轉折;明明應該是帶著重量的交響樂,Zadie Smith 的指揮風格卻把它奏成轉著荒謬主題的迴旋曲;舞著舞著,就咧嘴笑了起來──即使明白這個笑裡頭帶著淚,但就是禁止不了嘴角向上彎曲的力量。

《白牙》的故事開始;第一個章節:阿奇‧瓊斯的奇特再婚。

阿奇是本書的第一代主角之一,英國的勞工階級。標題是他的「再婚」,標誌的似乎是個新的開始,不過只要眼光瞥過幾行,就會發現在首段出現、坐在廂型車裡的阿奇,並不是等著要去聚新娘,而是在搞自殺。時間是 1975 年的元旦清晨,原因是老婆同他離婚了──或者說明白點兒:阿奇之所以想結束性命,不是因為自己深愛著的妻子離他而去,而是在兩人共同生活卅年之後,他才發現自個兒居然沒愛過她:「阿奇的婚姻就像買了鞋,回家之後卻發現不合腳,又因為好看而忍了下來。突然,三十年過去了,這雙鞋居然自己站起來走出房子。她離開了。就在三十年之後。」

噗嗤。

婚姻的貌離神合用「買了不合腳的鞋但因為好看而忍耐」來比喻,已經具備了某種趣味,而用「這雙鞋居然自己站起來走出房子」來形容最後的破滅,不但貼切,而且製造出一個荒唐的場景,揉絞了超現實的笑料、現世的酸楚,以及再真實不過的無奈。Zadie Smith 這種機巧狡猾得近乎坦白真誠的形容方式,在每個章節不停地出現;前一句剛要為劇中角色的現實處境皺起眉心,下一句馬上又因為這種逗得人不得不笑的精準形容咧開嘴角。阿奇跌跌撞撞地沒有死成(當然),反倒因為莫名其妙闖入一個等待末日的 Party 而認識了牙買加裔的缺牙美女克羅拉,六週之後,阿奇再婚了。

婚禮上頭,另一個第一代主角山曼德出場。

山曼德和老婆艾爾沙娜是孟加拉人(雖然常被誤認為印度人),因為從軍時和阿奇被分派到同一輛戰車裡頭而相識。山曼德自認是個科學家、是個軍人,也是個虔誠的回教徒,不過在倫敦,他只是個寄居在遠房表親餐館裡的服務生,連小費都要的沒有帥小夥兒多。一個滿心不忿的孟加拉人、一個沒啥生活目標的英國白人,這對難兄難弟開始橫向帶出這一個世代在英國各色移民的百款面貌:宗教狂熱者的偏執與怪異力量、藍領階級的無聊與自以為是、對不同種族或多或少的歧見、夫妻相處/子女管教問題、對於戰時功績的吹捧,以及初代移民對於故土那種近乎信仰似的懷念。

這對朋友的設定其實有著特殊的趣味。

身為理應是「主流」人種的阿奇,沒啥生活目標、沒啥主見,對其他民族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歧視(他連山曼德是印度人還是孟加拉人都搞不清楚);山曼德沒有什麼移民的典型刻苦耐勞心態,反倒很像是懷才不遇的落魄白人,心中滿是對故國的懷念和對目前環境的討厭。這兩人在戰場上莫名其妙地存活下來,有一段沒有對旁人提及的過往,阿奇的腿裡有顆戰時存留的子彈,似乎是曾為戰爭英雄的證明,不過事實上,這兩個男人的另一半對他們所謂的英雄戰史都不怎麼信賴。

年月過去,兩個家族的第二代開始躍上舞臺。

阿奇與克羅拉的千金頂著一頭超級自然捲,名叫愛瑞;而山曼德與艾爾沙娜則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品學兼優的是馬吉德、品學兼不優(但可以迷死所有異性)的則是米列特。愛瑞的外表不怎麼討喜,而她同書中絕大部份異性一樣為米列特傾倒,以致對自己的長相身材還有那一頭米粉痛苦不已;馬吉德帶著父親的憧憬和希望,被山曼德偷偷送回完美的祖國孟加拉,沒想到馬吉德的發展卻完全出乎山曼德的意料之外,身在遙遠的東方,卻變得比住在英國的老爹還要西方;米列特崇拜好萊塢出品的義大利黑幫電影,為了彌補現實生活裡無法加入黑手黨的遺憾,他選擇加入偏激的宗教團體,成了山曼德的另一個意料之外。而第二代們的學校生活,還帶出了另一個典型的知識份子中產階級白人家庭──這個人人都有學問到不行的喬分家族,除了替原來由藍領生活撐起主幹的故事提供另一組對照之外,還有反向顯示中產階級家庭生活模式狀似美滿實則脆弱的作用。

讓咱們稍微停下腳步,看看帥哥雙胞胎馬吉德與米列特。

在家族故事裡讓雙胞胎出場並不是什麼特別新鮮的招數,利用大家夥兒認為雙胞胎一定是「心靈相通的分離個體」這款概念,雙胞胎本身的相似與相異,很能夠用來呈現同一個世代對於所處時代環境所做出的不同反應;不過 Zadie Smith 並不是因循舊規矩撿個現成框架來使用而已:她筆下的雙胞胎既不會讓人搞不清楚、也沒有在故事行進的途中因為環境而轉換了個性(馬奎斯《百年孤寂》裡的雙胞胎還會互換身份,連最後有沒有被葬對墓穴都說不準),這種設定的方式讓外在因素變成唯一的重點,讓這一代與生活圈子之間的相互影響顯得更為清楚。

於是所謂的分野日漸模糊了起來。

接觸了喬分家族之後,愛瑞開始向中產階級的價值觀靠攏;但將愛瑞拉進家族裡的喬書亞反倒因為荷爾蒙狀況(呃,就是情慾之類的青春期無法控制因素),加入了反對自己父親做基因實驗的抗爭團體;本來承載期望要成為一個正統回教徒的馬吉德,在遙遠的孟加拉不但變得愈來愈像白領階級,最後還與喬分家的家長(亦即喬書亞的科學家父親)成了好友;而迷倒各種族女性的米列特,卻在激進宗教團體裡找到自己打小就想要的黑幫團體歸屬感,雖然對於教義禁忌誡律主義什麼的有點兒懞懞懂懂,不過這個成員既能吸引新人又有行動力,就算其他會員再怎麼自認偉大,米列特的表現實在也沒啥可以挑剔的。故事第二代的成員們一面被自己所處的環境影響,一面在不知不覺中改造環境;但關於第一代的種種堅持,在他們的身上倒都已漸次褪去。

不過,過往並不會完全褪色。Zadie Smith 再度召出雙胞胎,用另一種角度闡明這個故事裡的移民主題。

闊別八年,馬吉德和米列特終於再度見面。起因是喬分老爹科學家要辦個關於他研究的基因改造「未來鼠」說明會:馬吉德是協助發起活動的人,而米列特所屬的宗教團體則持反對意見。但兩兄弟見面後非但沒談出個結果來,反倒牽扯出太多過往的歷史,在雙胞胎奮勇衝向未來時,卻只是在徒勞陳述過去。移民的傳奇常提及他們在各種漂流的最後落碇之處發揮了極高的創意、開闢了嶄新的世界;但事實上他們無法完全擺脫過去。舊歷史/新時代不停地在移民心裡切割出光影,帶著個人與故土的過往向明日顛躓,馬吉德與米列特的會面帶出移民的境遇:讓全新的空間充滿過去的歷史,再用來自不同方向的力量七手八腳地推著向前。

結局慢慢挺進,「未來鼠」說明會舉辦在即。

故事裡的各個要角,為了不同的私人理由而出席。馬吉德和愛瑞協助喬分科學老爹舉辦活動、米列特所屬的宗教團體「KEVIN(回教團體居然搞出這種縮寫,讓每個聽到的角色都皺眉搖頭)」打算來搞破壞,喬書亞加入的抗議組織正打算在會場陳述自己的信念、克羅拉的宗教狂母親和前男友在外頭的廣場發放末日傳單;阿奇與克羅拉、山曼德與艾爾沙娜都出席了,還有主持科學研究的喬分科學老爹和他的恩師(一位年老的法國學者)。當然,還有那隻被做了基因改造實驗的未來鼠。

為免影響讀書的樂趣,結局在此實在不便說明。

不過一如所有荒謬的喜劇,這個說明會成了所有角色齊聚一堂、所有胡鬧達到高潮的結局場景,過去未能言明的隱晦在此獲得了真相、前頭埋下的伏筆也在此得到了呼應。而在大家夥兒亂成一團、未來鼠臉上顯露出某種沾沾自喜的表情時,我突然發現,當科技發達到可以改造基因、治癒痼疾、發展新藥品、型塑新生兒的近未來,移民所帶出的國籍、人種混合情況將會被科技及醫學技術取而代之,種族將不再是簡單的偏激民族主義有能力隨意陳述的問題。但是關於文化歷史的聚合、關於新舊環境的衝突,所有身處其中的個體,還是得要奮力著掙扎前行。

而只有足夠的幽默,才能讓所有現實的荒唐轉為能夠一笑置之的趣處。

Zadie Smith 的《白牙》揭露了如此的一個事實:在人類不完美、不和諧的構成之中,沒有缺陷的現實生活也許永遠只能是唬弄小朋友的童話故事,但當透過足夠的玩心來觀察世界,所有愚蠢的執著與無奈的信仰,都還是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而當我們露出笑臉,終會發現無論大家夥兒自哪種背景走到舞臺中央,沾染著哪種個人家庭種族國土的歷史塵埃,總還是有某種令人開心的共通之處。

畢竟,無論黑黃白花,咱們笑起來,都會露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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