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28 19:12:44小鐵

我們都是天使

安琪是我在國小的暑期輔導營認識她的。老師特別為我們這些交錢到學校度過半個暑假的小朋友上英語課。那時光是能夠上英語課就讓我相當興奮,為了要取個響鐺鐺的英文名字,差不多快把老師給的那張英文人名列表給背得滾瓜爛熟。

「欸!你取什麼名字啊?」坐我旁邊的女生把頭湊過來哈拉。我正埋頭忙著一一篩選分析眼前各個英文字母組合,根本沒空理她,只把眼角餘光掃過去,悶著頭對她吐出三個字:「不 知 道!」

「你好慢喔…」 「我的名字叫Angel,安琪!」 「唉唷,我來幫你選啦…」 「你喜不喜歡William?威廉!」 「我不要!」
「我覺得威廉很好聽耶!」 「我不喜歡叫威廉。」
「那安東尼呢?」 「不要!」 「傑克?」 「不要!」 「湯姆?」
「妳不要一直叫我用卡通影片的名字啦!」

最後我還是叫威廉。倒不是我聽她話,而是當老師要問每個人取什麼名字的時候,她搶先一步幫我講了,再加上老師說這名字好,我就乖乖接受了。幸好她還是講威廉,要是她嘴巴冒出一個安東尼…那我在哥兒們面前的形象不就通通毀了!和安琪的緣分從這裡開始,當時的我們不知道,這段緣分竟成了我們之間最深最長的記憶。

說實在夏天真的不是上課天。輔導營的課雖然比平常的國語數學課活潑多了,但還是讓一群小朋友不安於室蠢蠢欲動。安琪每天總是姍姍來遲,永遠睜著一雙剛從百年沈睡裡甦醒的朦朧雙眼,頭上頂著蓬鬆欠梳理的長髮,雀斑從鼻翼兩邊漸漸淡出。她不是可愛漂亮的小女生,但很容易跟大家打成一片。國小學生開始對男性女性有了區隔的概念,喜歡打打鬧鬧到處講誰跟誰男生愛女生,對於把誰跟誰湊成一對更是樂此不疲。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當「輿論界」開始盛傳「威廉」的名字是「安琪」幫他取的之後,「威廉愛安琪,男生愛女生」這個對我而言是個大利空的消息就這麼人盡皆知。安琪完全不以為意,有時候她甚至喜歡在眾目睽睽之下牽起我的手拉著我跑去福利社,然後買一瓶飲料,她先喝掉一半再叫我喝完剩下一半。

我心底也是喜歡她的,每天在家裡我只能寫功課,看一小時電視,就必須上床睡覺。可是跟她相處我無拘無束,我幾乎是被她拖著到處玩的。看在老師同學的眼裡,他們總是以「好學生」和「壞學生」玩在一起來看待。但我無所謂,為什麼我只能跟會唸書的人相處。

說好要結婚的那一天,安琪堅持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結婚典禮。我們把身上所有的錢全部掏光,扣掉回程的車費,實在所剩無幾。兩個人在吵雜、喧鬧、還沒拆掉的中華商場繞了一下午,最後決定買一朵玫瑰和一個小蛋糕,當作我們的結婚禮物。在傍晚的青年公園裡,安琪將蛋糕和玫瑰放在一張小石桌上,我問安琪幹嘛這麼麻煩,結婚我們自己說了就算,安琪很嚴肅的說:「這是一件慎重的事!」所以我們牽著雙手對著彼此一字一句的唸:「我,安琪(威廉)要以對方為我老公(老婆),同甘苦共患難,天地為證。」

安琪看來是打從心裡把我當做老公一般了,不知道這和她家裡只有一個不常在家又愛游乾泳的老師媽媽有沒有關係。升上國中,我們感情有增無減。安琪愛幫我提書包、拿便當水壺,甚過拿她自己的;安琪喜歡陪我讀書寫作業,甚過寫她自己的;安琪喜歡買吃的給我,甚過買她自己想吃的。有時候我直覺安琪是愛我,甚過愛她自己。

在我後來迷上越戰的時候,安琪完全無私地奉獻了她的熱情。除了固定的軍事家雜誌和任何越戰電影或刊物,她還每天留意各大報新聞,凡是有關任何美國蘇聯軍機戰車裝甲或航空母艦的消息,不論篇幅大小,都難逃安琪眼尖地搜尋,安琪將這些剪報一張張細心地貼在剪貼簿裡,認真的程度讓我對我這項興趣都感到心虛。她是個女孩子,別說對軍事武器很難產生興趣,光是要她看完一部《前進高棉》就很困難了,何況還能每天剪報而且集結成冊。

安琪在我們國二那年搬家,後來我才發現安琪的母親似乎染上一種遷徙的怪癖,就好像吸毒吸上了癮一般,每吸一口都會帶來無比的刺激與快感,欲罷不能。

這個我稱為阿姨的某商職老師,不像大多數薪水階級的人以存款買屋為目標,我相信她奉行的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享樂主義,卸下老師的頭銜後,她是一個埋首於牌桌上的大姊大,不洗衣、不燒飯、不掃地、不拖地的四不原則,使得安琪家總是髒髒亂亂,夾雜牌友的煙味沖天和一股長年積欠的腳臭味,黑黑黏黏的地板常讓我一直拘泥在要不要脫鞋的焦慮裡,而每一次當房子髒亂到連阿姨也無法容忍的程度後,她就會帶著安琪遷徙到另一個空間。

這樣的習慣我後來在地理課本的游牧民族裡得到印證,我想阿姨體內一定也流著游牧民族的血液,一種原始的激素讓她必須帶著安琪追逐一片片原本豐腴的水草,大肆掠奪之後,再尋找下一個棲息地。

剛開始我還會帶著遺憾不捨的語氣不停追問安琪,要搬去哪?為什麼要搬呢?不是才剛搬嗎?妳去跟阿姨說不要搬嘛!後來我也就見怪不怪,反正這是一個好機會去遊歷全台北的公車路線。

說到公車,安琪真是一個厲害的公車精,在我只能認得離家四周用步行可及的領域時,安琪已經繪聲繪影的告訴我公館夜市攤有多麼多麼好吃,基隆廟口、淡水夕陽、華西街的賣蛇店,好像都只有一街之隔;幾號車轉幾號車就可以到那裡,甚至幾號車是什麼顏色,什麼車體,多久來一班,有沒有正副線,分不分左右轉,安琪都一清二楚有條不紊地儲存在她的大腦裏。每當我們搭上的公車又準確抵達目的地,我總是嘖嘖稱奇,用癟腳的英文歡呼著:『 It’s angel bus!』大概是天使派來的巴士吧,安琪的巴士,只載天使的巴士。以我一個還在唸國中的男孩子,我十分執著的相信,只要跟在安琪後面,就可以發現新大陸!

那陣子我正為了生活的改變而衝突,青春激素的悄然釋放使我躁動不安,突如其來的髮禁、能力分班、聯考和措手不及的成長讓人莫名其妙的想逃;不同的是,我在心裡流亡,安琪則將自己完全放逐。不變的是她依舊持續對我的熱情。她把心分為兩半,一半是我,一半是她自己到處放逐的行跡。我們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因為我要唸書,寫作業,她不用。

說來真的是鬱悶,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在A段班裡扮演一副乖的要死的好學生樣子,但我天生一副白白淨淨秀秀氣氣的樣子,任何人見了都覺得我是一個乖寶寶,一旦我表現出真正想要表現的樣子時,居然沒人認得我,反而當我在鬧情緒,然後我必須花費很多唇舌去解釋我就是這個樣子,這讓我感到十分煩躁;我也不喜歡待在家裡,可是我找不到理由去支持我的行動,畢竟好孩子好學生才是對的,我大概也懵懵懂懂的相信只有這樣將來才會有希望跟前途!

後來我順利升上了公立高中,而安琪在聯考最後三個月被我的緊迫釘人和死吞活填之下,也上了一所私立高職。原本以為這下子都有學校唸起碼可以安定點了,但畢竟我的天真總讓我對任何事都覺得理所當然。安琪當然不會像我想的一樣。她向來是愛怎樣就怎樣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她執著的認為我應該去冰宮見識一下,就不理會我彆彆扭扭的衿持,硬是把我拉到冰宮去認識她不知道哪裡來的朋友。

高中課業壓力簡直是國中的不知道多少倍。在我每天關在學校和家裡唸書的時候,安琪陳天窩在西門町,不上課,有時甚至不回家。我不喜歡她這個樣子,因為一個正常的孩子正常的學生是應該正常的回家及上下課的,我企圖說服安琪回復以往正常的生活,但是安琪卻反過來告訴我她十分相信我也可以在冰刀陣陣和這一片冰寒大地的摩擦聲音裡抒解我胸口的鬱悶。

不可否認這是一個頗為迷人的地方,震耳的音樂滿天價響,鮮活的舞曲讓人一踏進去就渾身蠢蠢欲動,整個溜冰場用閃爍的霓虹燈裝飾成後現代的夢境,乾冰迷濛、煙霧繚繞,更加模糊了現實與夢境的邊界;大夥在這裡是沒有煩惱的,什麼學校、考試早就拋到幾百萬光年的太空外,我們笑笑鬧鬧、吃吃喝喝,但讓我看不順眼的是有幾個男生總喜歡和安琪講些有意無意的黃色笑話,一副色不拉幾的饞樣讓人噁心。嗆人的是安琪居然也無所謂,頂多在察覺我又驚又氣面露怒容的時候,趕緊收斂起她的散漫和隨便。

安琪已經不太一樣了,如果說初識時的她是個慵懶嗜睡不起眼的醜小鴨,那現在她可活脫像是囚滯已久的天鵝重返天空,竭盡所能地在冰上朦朧的霧紗裏若隱若現地舞動著發育玲瓏的軀體。大多數的時候她也習慣了美麗的彩妝,雖然我第一次見到她抹著慘白的粉底、螢光綠的眼影和墨黑色過粗微暈的眼線時,的確大大的嚇了一跳。安琪周遭的奔放少年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她是很吃得開的。她說:「在學校有沒有人欺負你?告訴我,我找一票人去罩妳。」

我離安琪越來越遠了。安琪高職三年幾乎唸遍了整個台北的學校,她還常常在我面前分析各校男老師的人數比例、英俊程度,或是福利社東西的種類多寡、販售便當的美味指數,甚至各個校內大小幫派團體的大哥大姊都和安琪成了拜把。

接近聯考的那陣子,安琪幾乎完全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像沈寂多時的火山一樣爆發了起來。

我一口氣灌下一瓶玫瑰紅、四罐台啤,還有半瓶酒櫃裏苦不堪言的威士忌。這是我第一次喝酒,整個人輕飄飄的在屋裡飛來飛去,大把大把的眼淚、鼻涕傾瀉而出,一張臉脹紅成熟透的爛芒果,輕輕一壓就凹陷成一個盆地,嘴巴完全失去控制,像壞掉的水龍頭般嘩啦嘩啦不停的講話,四肢軟趴趴,沒有一點力氣,可是全身像有千萬隻蟲鑽來鑽去一樣不停地蠕動,我的意識很清楚,我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麼,但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麼、說什麼。

安琪在半夜來到我家,媽開的門,不知道窸窣地嘀咕了些什麼,安琪來到床邊,用手柔柔撫摸我的臉,我們靜默了半晌,安琪說出去走走吧!

搭上第一班火車,我一言不發的隨安琪帶我到哪裡。我們並肩坐在海邊的大石頭上,看遠方漸漸泛白的晨光,天亮得很快,還沒有察覺的時候朝陽已經高掛,浪潮一波波拍打著石岸,悄悄計算我們的沈默。

安琪捲起褲管,赤裸著雙腳浸泡在水裏,白皙皙的皮膚在澄淨透明間或微微晃動的水中顯得有點失焦,我看的出神,直覺像極了溫潤柔淨的白玉。安琪啪答啪答地踩踏岸上的水窪,不亦樂乎地怪叫了起來,見我沒搭腔,她挨近身邊,輕聲的說:「記得我們結婚那一天嗎?」我當然記得!如果從那一天起到現在,已經七年了,這七年我們變動得太大,被整個環境翻了好幾轉。安琪見我不答腔又繼續說:「現在想來也許當時只是小朋友的把戲,可是將來我會說,我是個結過婚的人。」

能曾經擁有就該滿足了,安琪是這麼說的。我對安琪說,回去唸書吧!安琪伸了一個懶腰,轉過頭來漾著盈盈笑容:「或許這才是屬於我正常的生活吧!」

我想我是不用替她擔心的,安琪總是有辦法讓日子過得有如攝氏三十八度高溫下的汗水淋漓、暢快有勁。而我,節拍器,陶瓷娃娃,恆溫動物,一灘死水,冰凍的死肉,腹語者的木偶,精打細算著聯考分數的奸商,我又何必強拉安琪一同攪和?

沒有理由,我不再持起電話筒按下熟悉的數字,安琪也是。這是我們最後的默契了。

大學念的是靠山的學校,只要有機會跑去山上,看著相同湛藍無際的天空,腦中的畫面總是自動跳接回那一天初燦晨曦下安琪咯咯笑得一派天真爛漫的臉,還有似白玉般溫柔無邪的稚嫩赤足,然後我的心就會緩緩恬靜清明,好似安琪從歲月裏走出來,挨近我的身邊。

大四的畢業展讓我忙得昏頭轉向,接到安琪電話的時候我沒有訝異。只是簡短的兩個字:「是我。」我就能極速搜尋出她的聲波。安琪給了我一個地址,她說要見我,現在,馬上,立刻。我彷彿回到小時候安琪任意帶我到任何一個新奇地方那樣的充滿期待,只是電話中聽不出快樂還是悲傷的語調讓我憂心。

照著地址來到的是萬華老舊的社區,小巷小弄錯綜複雜,繞來繞去隨處可見的不約而同都是泌尿診所,這是一個風花雪月的紅塵地。我的摩托車聲在深夜死寂的街頭聽來分外擾耳,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找到目的地。窄窄的小門不起眼地匿在巷子裏,油漆斑駁脫落的外牆說明了它的年紀,牆上掛著木牌,刻印著:泌尿權威,留美醫師主治

門是鎖著的,我摸到門鈴,等了半晌,來應門的是位體態臃腫的中年婦人,婦人燥黃的枯髮用鯊魚夾胡亂固定在頭上,身穿休閒服,腳上踱著脫鞋,面無表情的臉盡是濃濃睡意,想來是被我吵醒的。我還沒開口,她已經指著不遠處的樓梯:『伊人底二樓啦!最後面一間。』我每往前踏一步,老舊的木造地板就咿呀咿呀的回應著我,好像在為這奇怪的會面譜上詭異的配樂。

上了樓,穿過幽暗昏茫的長廊,我拐進盡頭的入口。房間不大,只有兩張孤伶伶的小床,沒有窗戶,透不進月光,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吃力地閃爍著,空氣裏飄盪著厚重的藥水味,躺在靠牆那張床上的應該就是安琪。她側身背對著我,懸掛半空的點滴靜靜流過纖細的軟管,傳送著青黃色的汁液,安琪穿著純白的睡衣,捲翹蓬鬆的長髮披散在枕頭上。

我怎麼也沒想到再次見到安琪是這樣的氛圍,我有一點怯懦,但還是緩緩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安琪一動也不動,我猜她睡了,我用手輕輕纏繞她彎曲的長髮,安琪畢竟是大膽熱情的,我已經可以勾勒出她甩動一頭波浪長髮的帥氣模樣,或許她還會穿上最新潮的皮裙皮靴,發出她慣有的咯咯笑聲嘮叨我太過閉俗,可她現在凝結在這裏,彷彿身上沒有活動的細胞。我在她耳邊低喚:「安琪!」她轉過頭來,消瘦的臉上遍尋不到一絲血色,荒蕪空洞的眼猶似一座枯竭已久的古井,她顫抖著虛弱的聲音,像在對我又像是喃喃自語的說:「她在隔壁……是個女生……」

我跑到隔壁,眼光快速掃略四周,中間是僵硬的手術台,沿著牆壁訂作的工作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儀器及工具,一個小娃兒赤裸著身體躺在冰冷的方形鐵盤上,我慢慢靠近,呆呆的看著,幾乎快要窒息,夾雜著悲傷、奇異、驚嚇、噁心的凌亂情緒將我淹沒,我折回安琪身邊,說不出話來的注視著她,她開口了:「我在猶豫要還是不要,一拖就拖了幾個月……太大了,只有打催生針拿掉……。」

沒有辦法解釋我的心情,我用沙啞欲哭的聲音質問安琪:「為什麼?」安琪睜著蒼涼的大眼睛,死定定瞪著天花板,將要毀壞的日光燈在她臉上忽明忽暗交替出渾沌幽迷的幻境,安琪悠悠地吐出一句話:「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

我沈默了,說不出半句責備的話,安琪在一旁激動地啜泣起來:「我是錯的,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存在……我們都錯了,我們以為生命會給我們答案,結果卻證明這一切多麼荒謬……」我抱著安琪,鎮定她持續顫抖的纖纖雙肩,她哭一陣,靜一陣,最後昏沈沈的睡去。

步出診所的時候天快要亮了,整座城市都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裏,那是一種沉到靈魂最最深處的黝黑。我猜想著天空會再黯沈一些或是漸漸灑露曙光。

在我漫無目的騎著車遊蕩在台北街頭,突然想起不知道是誰說的一句話:「我們都是天使,必達喜樂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