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你還記得我家後院的那株紅山茶嗎？
年年在院子的角落，開花。
所有人遺忘它的時刻，我在泥溝裡拾起它，沾滿污泥，依舊很新鮮。

這些年，我總希望能見到你。
最青春的時候，少了你愛憐的眼光，我空轉著身子，滿身的美麗又有什麼意思呢？ 只是場徒勞的揮霍吧了，如那自開自落的山茶，只能靜靜萎謝了。

那年，你跟我說，不會再見她。
巨大的喜悅如強風從懸崖的另一邊颳捲了過來，由腳而上撲滿我全身，如此暢快卻又如此心驚。我像站在大樹極高的頂顛，在懸崖盡頭。強風帶動足下枝葉，大力晃悠，時時有恍恍跌下懸崖的幻覺，心驚又自由，如大鳥展翅騰空欲飛，似飛昇卻又跌下。那陣風，完全的柔與力，左右搖晃撲顛，將我整個包圍。

但，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在乎。
站在你身旁，聽你說話，
在垃圾酸臭與汽車煙塵的小巷口，你說張愛玲如何如何。

不知怎地，望著你，在熱悶的鬧市裡，一股微風隨身緊密盤旋而上，如鳥之振翅，輕而有力。我感覺整個人都要飛，光，籠罩全身的毛孔，細細歌唱，喜悅如泉，徐徐上湧。 我抱臂傾頭聽你說話，聽著聽著，突然心驚怕自己像蜿蜒的河，一不小心就會止不住自己，滔滔不絕一逕向你傾流而去。 連忙抬頭，你身後荒涼剝落的牆上，一朵山茶紅灩灩地探出頭來。

在你身旁總是如此。

然後回去時又夢見你，又夢見你。每回夢見你我都要嘆氣。
反反覆覆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夢中的你還是這樣好看，如現實一般，遙不可及。之後想起你，總跟風有關。

沒想到，後來。

人的許諾又是什麼呢？以為可以抵住無常與變動嗎？
人，如此渺小。而我仍一意要你許諾。
你再也沒見她，但卻也不能讓我們一直相愛到老。

流星飛逝，時光劫毀，生活的種種瑣事如塵慢慢地，淹漫過我們的身軀，手，指，髮，可承受的臨界。但我一直記得，樹顛，懸崖，風。那風的強度與，搖墜的危險，好像一個刻度的標記，刻在身上的不知名處，隱隱發亮疼痛。

你已不在我身邊。

這幾年，雖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戀，但身邊情人長久相依相親，如親人般陪伴。當年紀到了，不想為愛情所苦，不想為等待的幻象所苦，倦了，想在適當時機找到安身之所，怕遲了連安身之所也從指間流逝，因此想在指間套上盟誓。飛揚之後，終生的不厭不膩不離不棄。他們說，那就是現世安穩。

這解藥可能有一生的毒, 我遲疑地想，要不要嘗？

「愛情必始於驚異，就如張愛玲初給我的感受。」你說。

可是，關於愛情之後，你一字未提。
而我，誠如大多人的初次愛戀，當巨大的熱情襲來捲捆其中，只能去愛。只能去愛，何來懂得？ 年歲漸長後，也想擺脫這樣無名的耽溺，像場不知何時會好的病。所以離開。離開後，也像常人一樣的生活，找停車位，付帳單，煮水，吃飯。 以冷靜與理性節制來生活，與重讀張愛玲。並以為成長。
生活仍慢慢往前推移，越過太平洋，我來到美國彼岸。
好幾年後才知道張故居近在咫尺。

以為自己冷靜，卻狂烈無法抑制，不由自主的崩裂，無法解釋，
才知，原來，這幾年，從沒有離開。
我也常想，張愛玲的晚年。是否如後人形容的孤獨淒涼？
臨水照花人繭居自我世界是絕對的自囚還是自由的極致？
如果只是繁華落盡的蕭索，那如何解釋她晚年那雙，世事盡在眼底，
卻幾近是狡獪的頑皮，好奇向外張望的眼睛？

無所謂進入與離開，寂寞相依，並不寂寞。

你離開時,我正在打蚊子.時鐘指著三點十分.

就如振保有白玫瑰與紅玫瑰一樣。
你說，女孩啊，要不就愛阿飛，要不就愛那個警察阿華。
阿飛讓女孩震動，心底聲音湧現,如潮驚心動魄，是愛情。
而阿華讓女孩知道，人生漫漫，執子之手現世安穩的恆常溫度。

經過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只是啪的一聲，打向灰暗堅固的牆，
牆上一抹蚊子血，
猶如後院的那株紅山茶。